工作—就业重要吗？ [复制链接]

俞聂

论坛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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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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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3 16:27:3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远航一号于 2022-8-13 21:37 编辑

看到有友邻在发外卖员的田野，强调外卖员如何受剥削，资本如何压榨。我忍不住也想再重弹一下我的老调，跟你们对弹一下。今天想具体地系统地说一遍，主要说给关心劳动权益的人，不管你是网左也好，是社工也好，还是法援、活动家也好。希望我的看法能和你们产生一些碰撞。

1、我们说了两三年外卖员受剥削的遭遇，可以说掀起很大的水花，但基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可能就是点外卖的人对外卖员更客气了，多说几声谢谢，少点投诉。该受剥削的还是受剥削。为什么啊？很多人会说，困住外卖员的这个系统没有变啊。外卖员自己也没法组织起来。组织就要被打掉。那么我们只能做一些微观的个体援助和支持的事情，这就是做公益，是献爱心。不管你立场多么激进，你实际可以做的仅仅是人道主义关怀。那怎么可能改变呢？

但是，连带着我们的理论分析，也一起掉进微观的剥削机制里去了，好像只要讨论了外卖员如何困在现有的系统里，可以如何去改良，去做个体援助，可以如何帮助他们申请工伤保险，可以如何按劳动关系仲裁，就不用讨论这个系统是怎么来的了。

实际上呢，中国外卖行业的劳动力市场或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如此大规模被人为创制出来的单一行业的劳动力市场，今天的人数已经达到1300多万。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数字平台的劳动力市场，规模更庞大。很容易在近十年的政策文件里找到“平台经济是稳就业的重要抓手”一类的表述，年年都有。回到外卖行业起步的09年、10年，那是制造业外需断崖下降以及去产能政策出台的开端，由此造成的失业人员以及新进城的农民工的就业用什么消化？看数据：“根据国家信息中心《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1）》调研数据，滴滴平台上20.4％的专职司机来自转岗人员，其中，制造业占41.1％，交通运输业占13.6％，钢铁、煤炭等行业占4.9％。·····疫情期间，美团平台的骑手工作吸纳了大量的二产、三产从业人员，曾是工厂工人占比35.2％，创业或自己做小生意的人员占31.4％，办公室职员占17.8％。”

平台经济解决就业为什么好用啊？企业无负担，官方社保基金更无负担，而且吸纳就业快，工作可拆分所以吸纳人数多—比如众包骑手仍然占60％之多，这一点不要搞错了。两方加上一堆技术专家，成就了这种天才操作。所以像很多平台经济巨头年年巨亏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账面上的盈利根本不是事儿啊，有融资就行。烧一点钱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功臣。不想清楚这些问题，实际上哪里看得清所谓“系统”呢？

2、就业就这么重要？重要。不发工资，没有消费。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是，没钱买房接盘。年轻农民工已经是最后一批可以割的韭菜了。更重要的是什么呢，不用工作把一个人安顿下来，怎么稳定？从大局出发，剥削的问题重不重要？绝对绝对的不重要。实际上，为了重要问题的解决，就必须把不重要的问题保持住，而不是解决掉。

回到开头的问题，为什么雷声大雨点小，有答案了。

但是肯定还有人问，这是不是经济下行期的问题。也许平台经济只是一个就业中转站，等新周期开始一切就好了。我明确给你答复，你想多了。我强调历史周期不是一次一次重复相同的情节（甚至我遇到的一些左派也容易犯这个错误）。穿越历史周期的是长期变化的趋势。这种趋势在今天的一个结果就是全球性的去工业化，四十多年来主要发达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都进入这个阶段—这绝不仅仅是由于贫富差距导致消费需求未实现，而且是由于资本的有机构成提高。很多人说产业转移让发达经济体产业空心，但你解释不了中拉印非。当然可以说中国吸纳了大部分制造业就业，造成其它发展中国家想工业化也工业化不了。有一定道理。但一个很基础但很容易被传统左派忽略的事实是，中国制造业产值占全球近五分之一，年增加值占近三分之一，仍然需要平台经济来实现就业。今天有2亿灵活就业人口。实际上，中国人从来没有充分就业过，一度是全球最大制造业基地的中国也从来没有让农村剩余人口实现充分就业。事实就是，制造业再振兴无法提供那么多就业啊，这是全球现象。而产业升级导致的自动化只会削减更多低技能岗位。

你在马克思的时代能看到他说的产业后备军，他老人家判断企业宁愿产生失业也不愿意多雇一个人，而是把工作量集中在更少工人身上，你看不到零工平台的可能性—按照这个说法那个时候即便有智能手机也不会出现零工平台，因为零工平台本质上反这种逻辑。但是今天出现了。我之前强调过产业后备军和数字零工的区别，有人不明白。我不是说，今天已经没有产业后备军了，而是说，你不会看到马克思的时代说产业后备军形成了很多新的行业和岗位，说这些人已经就业了，而且绝大部分集中在需求被制造出来的服务业。在马克思的时代，他设想“相对过剩人口”的基础是，有一种全民充分就业的可能，所以过剩是相对的。

不过今天的问题是，连产业都不吸纳就业了啊，谈何后备军啊？后备军占就业人口60％，马克思见过这种奇景吗？经济不是围绕产业，而是越来越不得不围绕就业来组织了。即便精英们头脑风暴以后，也只能实现相当一部分人“不充分就业”，而且他们创造出来的就业大都在服务业，也就是非（直接）生产性的部门。这意味着，如果我们将岗位都集中在生产部门，整个社会的工作时间会少得惊人。我们所以为的“全职工作”的概念也会完全被颠覆。比如，你能想像一个月10天或者一年100天的工作是一份全职工作吗？

但是今天的系统在做什么呢？在努力把每个人的工作天数从100天增加到365天。为了让人们在很容易就能满足温饱需求的情况下工作这么多天，他们为我们的工人们制定了很多人生目标，比如一些虚拟的数值增长，或者最重要的是城里的一套房。同时，长期维持比较低的工资和工资增长率。（闲话一句，增加工资的斗争只有在带来非工作时间的意义上是解放性的，但是物价和通胀很容易把涨薪消化掉，比如房产收敛货币，全职工作的模式也意味着你不会因为温饱实现了就可以提早下班了，你还得996啊，哪怕你12个小时摸鱼6小时呢，就是浪费您的生命，您在办公室摸鱼就自由吗，不要骗自己好吗）

必须努力实现全民充分就业。我们在传统社会主义体制下也看到这样的窘境，而全然不顾已经没有那么多就业的必要了。我说这是拿起破瓢装新水，拿起恐龙蛋喂电子羊，拿凯恩斯糊弄赛博格。其实想要达成充分就业的根本不是我们，是他们。现在回过头来看外卖，你手里的每一份外卖都是增加你工作时间、奴役你的生活的一环。为了增加你的工作，必须让消费者（就是你）养成点外卖的消费习惯，闲暇被吃掉了。那么2亿灵活就业人员，这背后又是多少徒增的工作时间呢。

当然我也不是想说今天的人口过剩就是绝对的。因为我觉得过剩的提法本身就有问题。问题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是不是和资本主义经济共享了同一种逻辑？否则，为什么不工作就会被冠以过剩的名头？（类似的逻辑，为什么不结婚就会被称为剩男剩女？我们以后可能会逐渐明白这些观念有他们的时代性）从这个意义来说，做过剩人口已经是一种抵抗策略，因为系统想消化过剩而不能，过剩越大，崩溃系数越高，这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所以为什么提躺平很危险。

顺便谈一下鼓励生育的问题。如果国家本来就试图充分就业，为什么还希望人口绝对数量增加？这是不是自相矛盾。非也。人口绝对数量增加其实已经不可能。鼓励生育只是为了调整人口年龄结构，尽量延缓高度老龄化的到来。制造青壮年劳动力，除了传统产业后备军的解释，维持工资低增长，还要考虑到需求。这就回到解决产能过剩的问题上去了。年轻人作为养老形式，也是养老金巨额亏损的解决方案。另外，年轻人也更容易接受新就业形态——换句话说，这部分人口过剩相对容易解决。所以鼓励生育和充分就业，从理论上说不矛盾，因为制造低质量就业的技术已经成型了（我后面说的就业增生）。但这里也埋了一个大坑就是这些年轻人的养老问题。不过这已经是四五十年后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婚育其实是工作的一部分。因而不婚不育也是罢工，同样是维持过剩的对抗策略。

3、当然，这里有两种社会演化的路径。一种是，我们用技术来创造出更多服务业的岗位，以追求人人有工作—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更多工作日益可拆分，今天的全职工作会消失不见，转而被零工代替。但价值系统会想方设法让你得不到自由支配时间。以后也许不是送外卖，也可能是在屏幕上把图片按照颜色分类，或者识别某种物件，或者是开发元宇宙—甚至不产生数据的价值，而单纯是分派给你的工作，让你有一份维生的收入。今天已经有大量类似性质的工作，比如安保和安检，只是工作内容还没有那么抽象（可以去看看《人生切割术》）。创造就业成为国家的核心功能，像管理犯人一样分配毫无意义的工作—但也可能是以某种可以占据时间的玩乐形式—姑且称之为“就业增生”。

另一种可能是，系统玩崩了，就业增生失灵。玩崩的起因可以有很多可能，比如资本周转和扩张出问题，这个地方也包括政府财政和银行无法支持投资，比如收不上税，货币政策也失灵（例如替代货币出现），这就可以造成失业率居高不下。这种情况下，国家被迫出台以就业支持为目的的失业补贴，将“过剩”人口维持在温饱线上。但这是国家极力避免的。国家背后的人不想出血，更重要的是不能坏了规矩。

不管哪种情况，必须建立起零工、无业者和全职工人的联系，并且以废除工作体制为目标。不要害怕否定工作的意义，这不是否定劳动者，相反是否定束缚人的体制。通过集体来取消“就业增生”，动用技术来废除工作，才能实现自由支配时间。也必须认识到国家维持资本—工作体制的核心作用。不从这个地方着手，就业增生机器就会不停运作。

这里的希望在哪里呢。就在于后工业社会，其实温饱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不是一个问题。这个时候制造的需求要被接受，就要作为符码进入到构建的符号意义系统里。这里再次要强调物质斗争的局限性啊，因为物质需求是可以不断衍生的，仅仅靠精神层面的符码。所以希望在于，如果零工系统赋予了我们退出的可能性，我们能不能利用它去争取一些真正的自由。这就是从破瓢里漏出来的新水。

4、平台经济的诞生和数字经济发展实际上意味着，精英已经未雨绸缪了。他们在实验新的治理技术。而好心人还停留在劳动环境改善的狭窄空间里。

如果认识不到这些问题，在政府创造出更多就业的时候，我们就会说，政府干了好事，避免了更多人陷入失业饿死的境地。只是这些就业的质量需要改善—这又是多少致力于改变的好心人心中所想的呢。

同时更多人应该认识到，在气候危机加剧的时刻，中美是碳排放最大的两个国家。而国家主导的资本—就业体制背后仍然是生产至上和增长至上的逻辑。民族国家的竞争模式又进一步加剧了它们的不负责任和短视。而国家统治者必须维持住他们的国民的愚昧。

也必须要打破几种幻想：

＠只要更加公平地分配财富或者以民族国家为单位进行就业市场争夺的竞争（背后是产业争夺、贸易战等等），最终就可以扭转去工业化的进程。

＠消除贫富分化所释放的消费需求就可以带动全球制造业重新繁荣，从而带来高质量就业的恢复，并进入下一个经济增长周期。

＠通过传统形式的有组织的劳工运动，复制围绕工资和其它劳动条件的斗争，就可以实现劳工的解放。

＠通过劳动法规制的手段，就可以把零散用工关系转变为传统的劳动关系并加以保障。在劳动法框架内，可以解决劳工的问题。

＠回到传统社会主义，以工业为核心，发展生产力，崇尚劳动意识形态，就可以解决今天的问题。

＠通过琐碎的实践，而不需要理论分析，就可以实现愿景。

＠过去的理论依然可以解决今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