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的,还是阶级的? ——观念如何塑造历史 张 宁 4月中旬以来,包括央视在内的国内媒体,纷纷报道了东莞裕元鞋厂工人的维权活动。 这是一家代工工厂,隶属于台湾宝成集团,专为耐克、阿迪达斯、Reebok等国际品牌定牌加工。1986年即在东莞设立第一条生产线,可谓较早在大陆落地的台资企业。 然而直到最近,工人们才发现,资方为少交员工社保,行使了签订无效劳动合同等欺诈行为。如老员工被当作“临时工”来计算社保,每月330元的社保费变成了27.15元。 资方曾答应2015年底前,为工人们补交差额,但工人们很快发现,该厂的租约期限仅到2015年4月,资方届时有可能撤资出走。3月14日,罢工掀起第二波,参加者最多时达4万人,也引来中外记者云集。 不过,其中有一个现象,并未引起大陆媒体和网民的注意,却在台湾引起广泛关注,那就是罢工的动员方式——“厂区内四处可见仇台标语”。如其中一则动员墙贴这样写道: 各位工友各位同仁: 希望你们一定要理智一点,清醒一点,台湾佬并不把大陆人当人看,我们一定要和它(他)们斗争到底,和那些大陆汉奸,大陆走狗到底,打倒台湾佬!打倒大陆走狗汉奸! 这是一个富有意味的现象! 按说,像裕元工人罢工这样呈现着典型的劳资矛盾诸要素的维权活动,最方便的话语,是诉诸“阶级”,但正像我们看到的,工人们在动员伊始,就诉诸“族群”。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 自然,对于东莞罢工的工人采取这样一种动员方式本身,应给与充分的理解和同情。因为他们的生存空间逼仄,而“不少台资大厂根本就是一个族群统治味道浓厚的资本专制国度,工厂体制也有清晰的族群层级……”(一香港学者言)。这是此种动员方式的现实基础。 此外,从以往沿海工人罢工维权的事例看,如果是外资企业,诉诸“族群”、乃至“民族”,比诉诸“阶级”,具有更大的感染力和动员力。如许多年前,日资企业工人维权时曾齐声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是维权工人在逼仄的生存空间中的现实主义。 然而,正是后者构成了本文分析的焦点,即“观念是如何塑造历史的”。 回顾中国现代史,我们是不缺乏“阶级”话语和“阶级论”视野的,而这种话语和视野也不无正确性和深刻性。 这不仅因为诉诸政治经济学,可以发现,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工人被榨取了剩余价值;而且,即使在肯定“资本主义”在组织经济活动中的优越性(效率、活力等),那么也存在着一个“资本”不安于“经济”而跨入“社会”和“政治”领域的僭越行为,从而构成了对社会和政治的伤害。 比如,“资本”总是最容易与“权力”结盟,而“劳工”却不那么容易;“资本”总是以强力侵犯“社会”,以其自身的价值(如消费主义),覆盖社会本应由的多元价值。更不用说十九世纪欧洲、乃至今天后发国家中存在着对工人的直接压迫。 因而,作为让弱势劳工意识到自我身份,并产生凝聚感和团结感的“阶级”意识和“阶级论”视野,在中国现代史上的盛行,便不惟是一种原罪,而且是一种进步。 但历史恰恰在“阔步前进”中行使了它的“狡计”:在一个声称“劳工胜利”的国度,却没有就势把“阶级”仅仅视作一种“关系”,反而将其视作一种“位置”,给予强制性的凝固化。 于是,在长达近30年的历史中,阶级身份成为中国人的一个沉重的负担。不仅被划为“地主”、“富农”、“资本家”的人们饱受政治歧视,连他们的子女也一同受到歧视,造成深深的社会伤害。 所以,当1970年代后期“拨乱反正”时,不仅抛弃了“把阶级意识极端化”,而且连“阶级”话语和“阶级论”视野本身,也一同弃之如敝屣。而后者则主要表现在那个时代的启蒙知识者那里。 我自己就是这个知识群中的一份子,至今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厌恶“阶级”这样的字眼的,连兴奋地阅读吉拉斯的《新阶级》时,也丝毫无察其中以马克思主义阶级论为基础的方法论意识。 就像前一个时代,社会以强力将“阶级”意识极端化一样,在新的时代,知识者又以心理强力将“非阶级/反阶级”意识极端化,看起来南辕北辙,骨子里(或逻辑上)却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时代,在市场经济孕育发展和新的阶级关系重新形成之际,在最需要与之对应的理论和话语的时刻,“阶级”话语却停止了生产。 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中发生的。启蒙知识者“正确地”凝望着“老伤疤”,却“错误地”忽视着“新伤痕”。虽然这种“忽视”有着历史的深因,却无不充满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充斥着对现实认知的扭曲。 一位学者曾言,他在做中国现代美术史时试图启用“阶级”概念,却发现很难被接受,知识分子更喜欢用“社会分层”。 而如果回到裕元工人那里,就会发现,这种“中立”的词语完全掩盖了工人饱受欺诈和委屈的处境,更像是把“不正常”予以“正常化”的某种努力。 与此同时,在启蒙知识者停止“生产”的地方,消费者也停止了“使用”。民众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某种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会以变形的方式(如变形为“族群主义”),暗中发酵,在完全不适当的方式影响着大众。 这就是裕元工人维权时,在本该启用“阶级”话语之处,却启用了“族群”话语的诡谲之处。 事实上,适当的“阶级”意识,会中和极端的“民族/族群”意识。但在需要提供这种话语供给之时,启蒙知识者却留下了空白,并以“空白”参与了观念对历史的塑造。 这,不能不说是启蒙知识者的失责! (责任编辑:柳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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