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穆尔西推上了断头台？

 　　埃及法庭5月16日判处被罢免的前总统穆尔西死刑。

　　穆尔西的死刑，意味着反对派自“愤怒日”(2011年1月25日)以来的所有努力，尽付东流水，埃及重返军警统治时代。

　　这是“阿拉伯之春”的“冬日”，那山花烂漫的“春景”——“一个崭新的中东”，终究未能成为现实。

　　当年埃及革命时，以穆尔西为代表的伊斯兰主义势力和以巴拉迪为代表的世俗自由主义势力，数百万人携手走上街头向政府表达不满，战机在空中盘旋， 他们却无畏无惧，全世界莫不为之鼓舞。在开罗的塔利尔广场，示威民众站在军用车顶，铸成人墙，高举标语：“滚开，暴君，打倒穆巴拉克!”至今让人动容。 18个日夜846位烈士的革命代价，换来统治30年之久的穆巴拉克下台，还埃及以民主!

　　纸牌上写着：打倒穆巴拉克

　　在埃及议会史上第一次民主选举中，代表穆斯林兄弟会的自由与正义党横扫498席中的235席，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穆尔西 以51.73%的支持率(1323万票)击败代表军方的前总理沙菲克，成为埃及史上首位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统，也是自1952年埃及成为“共和国”以来首位 没有军方背景的总统。穆尔西在当选后说：“我们已经告诉世界，我们想要和平。”

　　那时，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

　　那时，埃及人充满了希望。

　　还有，穆斯林世界在基地组织之类的激进路线之外，找到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坦途。

　　然而，自由的代价历来是昂贵的。穆尔西先是被军方罢黜、拘禁(2013年7月3日)，再被法院以“暴力对待示威者”罪名判处入狱20年(2015年4月21日)，近日则又以“越狱罪”被判处死刑。

　　与此同时，埃及还有另一场“前总统官司”。穆巴拉克5月9日在开罗郊区一所警察学校的法院出庭受审，因侵吞公款被判处3年徒刑。这是他面临的最 后一场官司，先前的判决都已被推翻，所有指控被撤销。穆巴拉克曾因谋杀示威者被判处无期徒刑，塞西掌权后下令法院重审。司法系统心领神会，随即推翻自己先 前的判决并撤销该项指控。

　　在穆巴拉克最后这场官司中，支持者们穿着印有他头像的T恤衫早早等候在那里，在他进门时招手飞吻。当法官宣布判决结果时，支持者们怒吼喊叫，要求上诉。

　　虽然同为“前总统”， 穆尔西的支持者却纷纷遭军警射杀和处决，境遇天壤之别。

　　有舆论认为，穆尔西因扩权以及伊斯兰主义倾向而遭罢黜。

　　扩权指的是穆尔西颁布新法令赋予总统新权力，即有权解除穆巴拉克时代的总检察长及任命新人选。穆尔西这项决定绝非突兀，是他看到了与军方携手六十年的司法系统早已政治化、军方化，所有法官都是穆巴拉克时代任命的，如今对两位前总统的判决结果就揭示了这一点。

　　司法系统政治化的显著例子是穆巴拉克下台后的首次议会选举(2011年11月28日至2012年1月11日)，这次选举被公认为埃及历史上候选 人和投票人数最多、相对公平的一次选举，伊斯兰主义政党(自由与正义党、光明党等)取得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获得498席中368席。选举结果充分表达了 埃及民心所向，却招致军方和世俗派政党的不满。埃及最高法院6月14日裁定此次选举违宪，并下令解散议会。次日，最高军事委员会宣布收回立法权。

　　解散国会是司法系统配合军方的一次完美表演，六大政党斥其为“反革命政变”。此时正在进行总统选举，军方显然有意夺权，民众则准备二次革命。危 急关头，美国国务院发言人表示：“国际社会希望埃及民众在努力争取自由民主后，能拥有一个代表人民意愿的政府、一个选举产生的国会，以及一个人民选出的总 统。”埃及军方最终没有轻举妄动，耐心地等待总统产生。

　　穆尔西当选总统后，下令要求被解散的议会恢复立法工作，直至选出新议会。最高法庭又裁定新选出的议会没有法律效力，推翻了总统令。这是民选政府同法院和军方的第一次正面冲突，穆尔西最终决定不执行自己颁布的政令。

　　再到后来，司法系统与塞西军政府合作，在2013年逮捕了至少16000名反对者，并在2014年判处其中1247人死刑(截止当年7月份数据)。国际特赦组织抨击埃及法院的判决，认为这反映了“埃及刑事司法制度的可悲境况”。

　　正因如此，穆尔西想赋予总统权力来解除穆巴拉克时代的总检察长，或者能够任命新人选，他在辩护中说“这是民主的前提”。在反对派的抗议声中，他于12月8日宣布废除这项扩权令。

　　对穆尔西的伊斯兰主义倾向的指控，主要是新宪法的第2条草案：“伊斯兰是国家的宗教，阿拉伯文是国家官方语言。伊斯兰原则是立法来源。”最争议 的一点在于“伊斯兰原则是立法来源”这个措辞，但在1971年制定的埃及宪法第2条，同样也是这个措辞，因此世俗自由主义政党借这个问题来攻击穆尔西毫无 说服力。今天穆尔西被判死刑后，法院仍要咨询宗教穆夫提的意见，其依据就是这项条款的精神。

　　面对外界对新宪法的批评，穆尔西在不同场合多次表示：埃及是个同属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公民国家，一个现代化、民主与法治的社会。

　　穆尔西和他的民选政府在司法领域碰壁后，于2013年6月16日发布政令决定调任及任命17名省长，以此来巩固执政基础。需要指出的是，这些省 长大部分是穆巴拉克时代任命的军方系统的人。世俗主义反对派联盟“救国阵线”借此攻击穆尔西，在6月30日穆尔西上台执政一周年之际发起大规模示威游行， 声称要“恢复革命并纠正革命走向”，迫使穆尔西下台并提前举行总统选举，这最终给军方干政以口实。

　　如今看来，穆尔西政府巩固执政基础最重要的一步是调整军队高层，让军方退出埃及权力核心，让文官执政成为未来政府的发展方向。最终塞西取代坦塔 维出任国防部长，成为新的军方首领。路透社在一则新闻中引述军事委员会一名资深成员的话称，这“是经过咨询坦塔维和军事委员会其他成员后做出的”决定。塞 西出任国防部长次日，埃及军方发表声明表示尊重和支持总统调整人事的决定。这意味着，要么军方已决心放权，要么塞西得到了军方的支持。事实证明，塞西是军 方系统的人。穆尔西并无能力按照自己的意志对军队高层进行调整。

　　塞西借“救国阵线”抗议示威之机，于2013年7月3日晚间宣布暂停宪法，并成立过渡政权，次日罢黜穆尔西。有消息指出，塞西在政变三天前就告 知了以色列。已秘密受邀出任未来临时政府“副总统”的世俗派领袖巴拉迪则在政变前后，两次会见了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这一举动耐人寻味，但这是前穆巴拉 克政权的一贯作风，即通过对伊斯兰主义势力的打压和同以色列的和睦相处来赢得西方国家的支持，藉此接受美国超过13亿美元的年度援助。

　　从反对派到权力的巅峰再到阶下囚，穆尔西的遭遇是埃及政治生态环境的集中体现。这一政治生态当然不是山清水秀的民主宪政，而是恶劣的军人干政。

　　自1952年法鲁克王朝被推翻以来，埃及长期由军方专政，纳赛尔、萨达特、穆巴拉克都是军人出身。六十年来，军方上层形成世袭特权，把持着从总 统到省长的政府要职。六十年来，军方被政府赋予了无与伦比的经济特权，掌控着从武器装备制造到民生日用品生产的庞大产业，其利益规模因军方收入被列为国家 机密而不为人知，但粗略统计已占到国民总产值的40%以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业帝国。这一既得利益集团在政治上的代表是拥有225万党员的民族民主党 (2011年4月16日解散)，由穆巴拉克历经30年打造。

　　据悉，前民族民主党秘书长艾哈迈德垄断了埃及钢铁工业60%的市场份额，前旅游部长祖海资产130亿埃镑，前贸易与工业部长拉什德资产120亿埃镑，前内政部长哈比布资产80亿埃镑，前总统穆巴拉克家族总资产则多达500到700亿美元。

　　这是一个不可触碰的既得利益集团，是埃及经济改革面对的铁幕，那些对穆尔西在经济领域不作为的指控显然有失公允。

　　穆尔西下台后，反对政变的民众多次发起游行示威谴责埃及军方，口号是“人民要求推翻政变”。军警在一次武力清场中，制造了“8.14大屠杀”。 英国天空电视台记者基利直击报导称：“我曾在多个战场报导新闻，除了卢旺达大屠杀外，这是少见的血腥战场，我见到几十人被射中头部、颈部及上半身。”在此 次清场行动中，官方统计638人死亡，穆兄会数字是2600人。随后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宵禁，然后是穆斯林兄弟会被定性为“恐怖组织”、成员被逮捕和处 决，再然后是塞西成为“总统”。

　　何清涟女士说：“军人干政是民主的毒药，它与社会进步呈反向发展：社会越落后，军队扮演的角色就越进步;社会进步越大，军队的角色就会变得日益 保守和反动。一个国家的军人政府还政于民如果不彻底，民主体制运行就会不顺畅，该国的政治变迁就会在军人干政和弱势民主之间交替徘徊。”

　　把一位民选总统送上断头台，世俗自由主义势力功不可没。

　　代表人物巴拉迪，国际原子能机构前任总干事，在革命爆发后自维也纳回国响应，与伊斯兰主义势力组成两大反对派，并被推举为代表同穆巴拉克政府谈 判。穆巴拉克下台后，世俗自由主义政党先是在议会选举中惨败，几位总统候选人又于总统选举首轮被悉数淘汰出局。这反应了世俗派在一个穆斯林国家的民意的基 础，就像土耳其民众选择了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那样。

　　巴拉迪输给穆尔西后，摇身一变成为在野的“意见领袖”，领导世俗派和左翼政党组建“救国阵线”，在穆尔西上台一周年之际发起大规模游行示威，最 终促成军方干政。他在接受BBC采访时为军方行为辩护称：“我们面临两难的处境，这是个痛苦的决定。”巴拉迪在临时政府中被安排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副总 统”的差事，在“8.14大屠杀”后他选择辞职，然后飞回奥地利的安乐窝去安享晚年了。

　　巴拉迪所代表的世俗自由主义派完美地诠释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句格言，只因政见不同，就与军方独裁者为伍，把一位民选总统撵下台。

　　穆尔西事件，折射了既有国际秩序公平正义的丧失。

　　美国政府不肯说出“政变”一词，而BBC更是别出心裁，创造出“好政变”和“坏政变”。吉迪恩·拉赫曼在英国《金融时报》载文指出：“埃及发生 的事件令人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即西方正重返冷战时代的道德混乱。那时候——与苏联作长期斗争的那段岁月——美国及其盟友经常与军政权打得火热，因为对方 似乎比别的选择更好。他们是‘我方的坏蛋’。我们曾以为，苏联解体使我们解脱了这类不光彩的选择。从今往后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在世界各地为民主呐喊。我们 可以问心无愧。毕竟，历史已经画上句号。而埃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不幸的是，复杂性、困惑和道德妥协在国际事务中是不可避免的。”

　　西方人并非看不懂埃及的形势，而是对伊斯兰主义背景的穆尔西通过民主选举赢得总统大选而感到困惑，还有他们不喜爱的穆斯林兄弟会以及比穆兄会更 令他们反感的萨拉菲派横扫埃及议会三分之二议席成为第一、第二大政治势力集团，而他们钟爱并资助的世俗自由派在议会和总统选举中接连惨败。

　　埃及军方武力解散政府，软禁民选总统，占领电视台，冻结宪法，逮捕并处决穆斯林兄弟会成员，今天又判民选总统死刑，美国却不认为这是政变。西方的民主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穆斯林的民意不是民意吗?只有世俗主义才是民主吗?在一个穆斯林国家，不接受穆斯林的民意，那要接受谁的民意?

　　当然，按照美国的法律，承认“政变”就必须停止对埃及的巨额援助，所以奥巴马政府避而不谈。但需要指出的是，这项巨额援助是给埃及军方的，并以此来维持以色列的安全。

　　半岛电视台在一次详尽的调查报道中指出，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主持的一项调查所披露的联邦政府文件显示，美国通过资助穆尔西的反对派达 到推翻穆尔西的目的。报道称，美国资助“中东民主”由美国国务院所属机构实施，包括民主局、人权与劳工局、中东伙伴计划、国际开发署等4个机构。埃及人权 活动人士撒丁·易卜拉欣是位于开罗的伊本·赫尔顿中心创始人，他的中心是美国在中东最大民主资助对象之一，谈及这次反穆尔西示威时他说，“美国人告诉我 们，如果我们能够把示威持续一周，美国就会重新考虑对穆兄会政权的政策。”

　　报道还披露，米歇尔·穆尼尔领导的“埃及携手共进协会”组织，自2009年至今共获得国际开发署的资助130万美元。其目的在于阻止伊斯兰势力得势，并扶植阿拉伯世俗派中的亲美力量在中东大变局中获得政权。

　　就这样，美国在穆斯林世界再次信誉扫地。

　　8·14清场照片

　　本·拉登和今天的“伊斯兰国”组织之所以要挑战当今国际秩序，就是因为这个国际秩序没有公平正义!

　　穆尔西及其民选政府被推翻，埃及大穆夫提及艾资哈尔大学某些骨子里就反穆兄会的学者们也有一份功劳。他们一方面声称让宗教远离政治，一方面则为 塞西军人政权站台。在卡塔尔半岛电视台2013年10月9日播放的一份长达40分钟的视频里，前穆夫提阿里·戈玛发表长篇演说，支持军方对穆尔西的支持者 使用武力，他宣称：“我们必须净化这座城市，驱逐那些畜生。”在镜头中，有塞西和内政部长穆罕默德·易卜拉欣。

　　相比而言，世界穆斯林学者委员会主席、令人敬重的优素福·格尔达威博士始终站在谋求改变的穆斯林民众一边，他在《告埃及人民书》中说：“伊斯兰 教法规定，当权者与民众是一种契约关系，当服务于人民，而不是去统治他的人民。”呼吁埃及人勇敢地走上街头，推翻穆巴拉克政权，去建立一个民选政府。在此 次对穆尔西的死刑判决中，格尔达威和100多名被告一同被判处死刑。

　　北岛在他的诗中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不过，来日方长，茉莉花依旧会芬芳美丽!

　　(作者系伊斯兰教阿訇)

　　2015年5月23日

（责任编辑：新愚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