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科尔宾与新的老工党的复活?

红旗下的科尔宾与新的老工党的复活?

“人民的旗帜最为鲜红，它覆盖着我们烈士日渐冰冷的身躯，上面浸透了烈士的鲜血……”

（选自英国工党准党歌《红旗》）

《经济学人》杂志9月27日针对科尔宾当选评论文章《向后走，同志们！》（Backwards, Comrades)中特别提及科尔宾庆祝胜选工党党魁时，与支持者一起高唱英国的会主义传统歌曲《红旗》，并说这是公然对阶级斗争的赞颂，这是英国工党最近三十年来公开活动中已经少见的景象。

一把灰胡子戴着黑呢工帽、穿着皱折衬衣的科尔宾面对成千的群众发表激动人心的讲话，群众和着歌曲挥舞着红旗，其中有许多和他一样头发灰白的老人，但更有不少年龄都可以做他的孙子孙女辈，而这些21世纪的“00后”，亲切的把他称为“我们的杰兹”（Our Jezz）。

谁是杰里米-科尔宾（Jeremey Corbyn）？ 假如你不是一个长期关注英国左翼政治的人，直到3个月前你可能都不会知道杰里米-科尔宾是谁，事实上很多普通英国人直到那时也确实不知道他。《卫报》为此专门连续几篇报道介绍这个工党中的“稀有动物”。而今天杰里米-科尔宾（Jeremey Corbyn）当选工党党魁和他领导的工党在英国布莱顿召开的党代会成为世界媒体与国际左翼运动关注的焦点。

今年六十六岁的科尔宾来自一个普通的工程师家庭，从十几岁即加入当时工会运动和青年工党，为此未能完成大学学业（并不如某些媒体说的他毕业于普通大学，他业余时间曾在北伦敦理工学院（North London Polytechnic）学习工会研究本科，但一年后主动退学，而他的高中毕业成绩只是刚及格的E等），并从事基层工会工作长达10多年。他在35岁后成为工党内部少数极左派下院议员，并作为工党后席冷板凳议员长达34年，期间还经常因反对党的决议而遭到警告（他一年中违背工党中央决议而自行投票达到四分之一）。

他在议会中得到的唯一奖项，“国会最漂亮胡子奖”。同时，他也是2009年英国议会报销丑闻案爆发时，记者披露的报销最少的议员。根据相关文件，科尔宾每季度报销的支出只有区区几百英镑，其中多数用于火车、长途汽车的支出，甚至外出活动时他也尽可能住在亲朋与支持者家中。科尔宾本人是个自行车爱好者，迄今没有拥有过一辆私人汽车。甚至有资产阶级媒体如此“描绘”科尔宾，他的一些邻居经常看见科尔宾骑着一辆毛泽东时代式的自行车外出。科尔宾的机敏回应是我确实是个自行车爱好者，但这是否意味着今后所有骑行爱好者都是毛泽东的支持者？科尔宾还是个绝对的素食主义者，据他说是因为年轻时在一个养猪场里打工整天清扫猪粪而导致他不再吃肉。

科尔宾竞选的主要政治纲领包括，增加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开支，取消大学学费，英国中小学生在义务教育阶段必须学一样乐器或一门艺术课程，将铁路重新国有化和重新开启英国国内煤矿，向普通民众提供公租房和其他基础设施服务，通过向富人收取高额税收以弥补政府赤字，支持爱尔兰统一，北爱尔兰回归爱尔兰共和国，支持苏格兰人民全面自治，对外主张废除核武器，单方面进行核裁军，反对更新“三叉戟”核潜艇编队，支持巴勒斯坦人民民族解放斗争，支持环保主义与同性恋运动等。

科尔宾的出身、立场与政纲决定了他在今天信奉新自由主义的精英们把持的工党领导层中并不受人待见。今年六月初科尔宾宣布参加党魁选举时，工党领导层和其议会党团没有把他当回事，他甚至凑不满参选门槛需要的35名工党议员的提名，支持他的工党左翼议员只有区区20人左右。后来工党一些右翼与中间派党员考虑到为了体现候选人的多样性（而且反正左翼翻不了天），才有10多名右翼议员同意提名他参选，他们认为他不过是一匹陪跑的“过气老马”而已。今天已经有提名他的议员公开表示，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为错误的决定。

其实当时谁也没把他获胜当回事，最初博彩网站甚至为科尔宾当选工党党魁开出了200：1的赔率。英国的很多工党外左翼力量与政治组织也并不对科尔宾当选工党党魁抱希望，认为在布莱尔主义下发展二十余年日益右倾的新工党不可能再出现左转的趋势与左翼代表人物。科尔宾自己甚至都未寄望能获胜，他承认最初只不过想利用选举作为左翼在工党内进行宣传和争取基层党员与支持者的一次机会而已。

新工党指的是从1990年代以来布莱尔把持党政推行新自由主义和取消工党党纲第四条实现公有制与社会主义后的工党，与之相对应将1990年代以前的工党称为老工党。虽然老工党仍然是个资产阶级政党，但是其具有广泛的工人尤其是工会会员的群众基础，并在一定程度上能根据党纲与群众基础的意愿推行改良主义政策。

但是谁都没想到这位上个世纪前半叶出生的老工会组织者与老工党党员竟然会重新鼓舞起英国左翼与民众的士气，并可能动员一整批新的本已对政治失去兴趣的青年人参与工人运动与激进社会运动。

按照某种说法，科尔宾的这次获胜存在某种机缘巧合的偶然性。因为就在不久前工党刚刚改革了内部党魁的选举方案。原本工党内部的投票权重是按所谓的“三三制”分配，即工党议会党团的下院议员共同拥有三分之一投票权（现任工党议员232人中只有20多人是支持科尔宾政治立场的），工党附属的五大工会作为集体党员掌握三分之一的投票权，还有三分之一由工党党员集体持有。但前党魁密利班德任内为了体现民主化与自由市场化，而将党内投票制度改为一人一票，而且不仅登记党员可以投票，任何英国选举合法登记的公民只要愿意捐赠3英镑并在网站注册成为工党支持者也都可以参与投票。而这一投票改革恰恰有利于在领导层、议员党团与党全职干部群体中并没有太多合作者的科尔宾，他获得了广大基层党员、工会会员和非工党的左翼群众的支持。科尔宾最终在投票中获得高达59.5%的支持率，而其他三名参选候选人加起来不过获得40.5%的选票。在非登记党员而是工党注册支持者中，科尔宾的得票率高达84%，普通党员与工会会员对他的支持率也都超过一半。

但任何偶然性的背后都蕴含着必然性，因为这一投票结果相当程度上反映了英国今天的阶级斗争现实与广大民众的意识。支持科尔宾的多数新投票人是早年支持工党而对新工党失望退出的中老年人和在2008年金融危机条件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人。由于金融危机的冲击，虽然目前经济略有复苏，但英国国内贫富分化日益严重（英国今天的贫富分化是二战以来最严重的）、福利支出大规模裁减（在2009年前英国本国学生就读大学时免学费的，而现在动辄要缴纳数千英镑的学费，原本对全民乃至外国非法移民都免费开放的全民健康医疗制度也遭到执政的保守党私有化的威胁）、而青年人无法得到相对公平的教育和未能实现充分就业（英国30岁以下青年人失业率一度超过13%，近来虽然失业率下降，但很多大学毕业生也只能在开快餐厅与咖啡馆里从事临时性的服务工作），而同时台上的主流传统政治精英也在政治面貌上日益难分，左右政党的主流政纲政策也如出一辙。普通选民对于这些并不关心普通民众的民生苦楚与民主表达问题的候选人日渐失望乃至绝望 所以，老骥伏枥的科尔宾成为了这些新选民的希望。而从更大的范围内而言，科尔宾的获胜反映的是金融危机后，欧洲民众中，尤其是青年人中，普遍出现的激进化趋势与社会主义思潮回归的可能性，就如同希腊激进左翼联盟的获胜与执政（虽然其领导层最终向欧盟与德国为代表的金融资本屈膝投降）与西班牙“我们能够”左翼联盟在地方选举中获胜一样。

而且，科尔宾的胜利带来的另一结果也使工党重新成为英国最大的政党。从1980年代以来英国工党的党员数量从60、70万急剧下降到30万左右，但在过去三个月的竞选中，有61万人参与了工党党魁竞选的投票。这还是在工党选举委员会排除了不被认可的56000人的注册情况下，其中被排除投票资格的原因多是因为他们没有参与选民注册或已经是其他政党的党员。这其实相当程度是减少了科尔宾的得票率，但也足以说明科尔宾在英国左翼群众中受到的欢迎。科尔宾个人推特账号的关注度也从原来的2万多人迅速增长到近15万，其中大多数新增账户也是青年人。

他在竞选期间和当选后，包括从工党脱离出来的英国全国铁路、海员与运输工人工会（RMT）、数个主要托派政党和1990年代瓦解的英共残余英共（临时中央委员会）等非工党左翼力量，和一些曾经对新工党失望而退党的下议院议员与地方区议员都纷纷表态支持科尔宾，有些人甚至考虑重新回到工党内。不过与此同时，多数工党外的左翼力量对于科尔宾领导下的工党是否能够真正执行提出的这些政纲而深表怀疑，所以他们提出了在工党外支持与捍卫科尔宾与他对工党的领导权，甚至预测由于右翼势力在工党领导层与政党机构内的长期盘踞，科尔宾在基层支持下的胜利最终可能导致工党的分裂。（参考英国工团主义与社会主义联盟tusc.org.uk、英国社会主义党网站socialistparty.org.uk与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swp.org.uk等网站）

就在科尔宾当选未久，10月3日工党在牛津郡的一场地区议员补选中以明显优势击败保守党，而就在不到半年前英国大选中工党曾惨败于保守党（保守党获得过半数的330个议席独立执政，而工党只有232个议席）。一时间，工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世纪的那个工党。一个基层工会出身立场坚定的新党魁，一批二十几岁甚至十几岁朝气蓬勃的青年支持者，一系列激进而普惠性的政纲和表面上皆大欢喜的团结。

但如果仔细阅读科尔宾的政纲，可以发现它们不过是1960-1970年代老工党时代在党内得到相当共识的改良主义纲领的翻版而已，但这些纲领在半个世纪后，反而成为了吸引新一代青年人的激进纲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科尔宾的胜利是“21世纪的新的老工党”击败了“20世纪的老的新工党”，可是这种胜利能维持多久？科尔宾的红旗能打多久？所谓的老工党是否能在二十一世纪复活？

即使前方看似深夜般的黑暗，它（红旗）仍然鼓舞起我们孩子般的活力；它见证了多少人的誓言与行动。我们现在绝不能改旗换帜。

（选自英国工党准党歌《红旗》）

但工党的旗帜早已是改变了颜色，今天的工党无论政策立场还是行事方针都与保守党相差无几，甚至在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的路线上有过之无不及。其领导权力更是由一批精英知识分子、律师、会计师与资产阶级控制。在2009年议员报销丑闻中，各种曝光丑行也丝毫不让其他资产阶级政党。科尔宾在工党内部面临着来自右翼（布莱尔派）和中间派的挑战，作为新工党的精神领袖布莱尔本人甚至明言，科尔宾当选工党将无执政的希望。而且，二十余年来，右翼精英长期把持着党政机构，早已对工党进行了充分改造以服从于他们的利益，而不管广大基层民众与工会的意见，甚至不顾选举产生的新任领导人的观点。

所以，工党是否可能恢复红色，哪怕只是粉红色，这根本上也不取决于科尔宾个人的努力与魅力，即使他个人确实忠实于他的政纲，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但是根本上政治形势的走向与发展，还取决于力量对比和客观条件。

正如，已经退出工党的英国全国铁路、海员与运输工人工会的主席彼特-平克尼（President of the transport union RMT, Peter Pinkney）强调铁海运工会在当前不会重新加入工党，虽然很高兴科尔宾与麦克唐纳尔（现工党影子内阁的财相，也是工党内的长期从事工运的左翼议员）能成为领导层，但事实上他们仍然被右翼包围，其中有些人还在影子内阁内，他所指的有些人其实就包括工党新副党首汤姆-华森（Tom Watson)。汤姆-华森曾经是布莱尔时代的副党鞭，后来又在布莱尔民意大跌的情况下，主动投靠戈登-布朗，并在布朗内阁中混了个信息大臣职务，1968年出生的他一贯以技术创新与投机而著称。

本文写作时前不久正逢工党党代会结束，这是科尔宾担任工党党魁以来的第一次大会。科尔宾在党代会上进行反核政治表态，如果他担任英国首相，将停止英国继续装备三叉戟核武力量。在他自己挑选的影子内阁内六名影子大臣与部分工会代表都公开反对这一政策，并迫使原本计划核问题的专项辩论被迫取消。而即使这样一个影子内阁还是科尔宾在一再妥协与拖延下才产生的。对此，科尔宾除了表示要多倾听党内的不同意见，要充分表达来自基层党员的意见，民主地改造重大决策机制外，实在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措。

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时，革命胜利后的中共官僚集团都能牢牢地把握权力，威望如毛泽东主席般的最高领袖发动群众挑战官僚集团都不得其法，而不得不黯然收场。三十余年的后座议员科尔宾又如何能降伏那些工党议员？

而且，科尔宾本人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者或者马克思主义者，虽然媒体有把他称为马克思主义者。例如，科尔宾在接受英国《独立报》媒体采访，问道他是否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时，他的回答是，“从本质上说马克思是一个有魅力的人物，他观察到了大量（规律），从他身上我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以非常精湛的方式分析了曾经发生了什么。”

虽然布莱尔在他年轻时也曾自称自己是半个马克思主义者，自从1980年代以后，在英国工党内部避谈马克思已经是个一个禁忌。科尔宾的表态是一大突破，但他仍然避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恰恰反映了他在工党内部的处境与他的个人妥协，固然把这称为某种技巧也可。

是的，我们都听说过老马识途，但20世纪的旧路是否能够走出21世纪困境？更何况将一个早已右倾化三十余年的工党彻底改造绝非易事。在欧洲整体政治局势激进化的背景下，也许科尔宾依靠新的青年群众与工会会员的支持，凭借他本人的坚定理想与扎实基层经验，能在一定程度上推行其政纲中的部分改良主义内容，并且可能表现得会比缺乏实际政治经验而一上台不明所以并最终弃械投降的希腊激进左翼联盟与其“团派领袖”齐普拉斯表现得好些，但到底能科尔宾的红旗能打多久？实在值得疑虑。

今天的道路总归要今天的人走出来。

（撰稿人：燧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