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干活,第一年使我感到很满意,尽管可以说,我不是在过日子,而只是一味地干活。白天干,晚上干,夜里干,有时两天也不回家,虽然家离厂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我记得,有一个时期,为了做急件的活,一连干了六十个小时,只有吃饭才休息一会。这会弄出什么结果来呢?只要谈一谈下面的情况就明白了。我有时候从厂里出来回家,半道上就打起瞌睡来,瞌睡得碰到电灯杆子上。睁开眼睛,再走,接着又打起瞌睡来,朦胧中好像自己在涅瓦河上划船,忽然船头撞着岸边了,但现实生活立刻证明,这不是什么真的河岸,而是桥边上的粗栏杆。这么做工,既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情况,脑子里也不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盼望着赶快过个什么节日,而到节日那天,又睡到中午十二点钟,甚至下午一点钟;还是看不到什么,什么也不能知道,什么也听不到;第二天还是做工,做那个累人的、连续不断的、要人性命的工,既没有丝毫人生乐趣,也没有丝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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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为了谁呢?为了资本家!为了让自己变成傻瓜!只有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才会感到快乐,于是也就不可能感到可怕的压迫和惨无人道的行径了。

总之,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凄惨地、忧郁地过着日子。有时候,也会听到一些什么话,但是不明白它,同时也不会分析它。

写到这里,我要结束对我在变成社会主义者以前的那段生活的描写了。那时候,我是一个缺乏严格观点和信念的、只能充个数的平凡人。

有一天,也像过去数不清的那些日子一样,转动机在单调无味地旋动,皮带在皮带轮上滑动,车间里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工作,工人在加紧地劳动,领班也在手忙脚乱地奔跑,一会在车间的这个角落出现,一会又在另一个角落露面,而且还可以看到许多各式各样的好吃懒做的上司也在无谓地忙碌着。这一天,我站在虎头钳箱旁边,全身伏在18英寸的锉机上,继续修理机车偏心轮的鸡心卡头。另外还有两个钳工也在修理鸡心卡头。我们在拼命用劲,把衬衣袖口卷到胳膊肘上,而且脱掉了工服和坎肩。浑身冒汗,汗珠涔涔地落在工作台上和地板上,但是谁都没有理会我们。我们这么勤勤恳恳地干活,从来也没有人来夸奖,或是责备,也从来没有人叫我们放下这些做厌了的、劳累的活计,去稍微休息一会。

这一天,工作快完的时候,许多人都东张西望的,看看有没有停工的动静,因为每到星期六,大家照例在厂里拉放工汽笛前十至十五分钟就不干活了。

“任凭你怎么卖劲,活反正是干不完的!”别的帮里的一个钳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说,他也是一个像我一样的青年人。我抬起头来,伸伸懒腰,习惯地瞅瞅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从哪儿蹿出个什么人来的丝毫危险;哪儿都没有这样的人,于是我就一面打量着他,一面回答说:

“我们在干井包的活,因此我不愿意落在别人的后面。”

“明天礼拜天,你们的一帮怎么样?还干活吗?”柯斯嘉(我后来就这么称呼我的这个同志)有用意地问道。显然,他早已发觉我是个愿意走上争取自由、平等和团结的光明大道的人。他有了这些想法以后,马上就有一股教育我的旺盛热力。

“不,明天我们谁都不干活,”我回答道。

“空下来,你在家干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干,不过,不久,我们将要举办一次跳舞晚会,”我聊开了,心里也想叫他参加,去快活地消磨消磨时间。

“你家里有些什么书吗?”他问道。“你有时候看看什么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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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心眼里感到惭愧,很久以来,什么书我都没有看,虽然我也有几十本书。但是,我不懂得这些书,因此它们一直躺在我的小书架上,作为年青人房间里的一种体面的装饰。然而,我心里想,我的这些书里,说不定也有柯斯嘉喜欢的书。于是,我就向柯斯嘉提议,哪天晚上或星期天上我家去看看那些书。柯斯嘉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的邀请,稍微沉默了一会以后,他向我提议要我和他更接近一些,而且要我明天午后上他家去。我对这个友谊感到很高兴。虽然当时,我已经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是还没有像柯斯嘉这样对我的朋友。放工后,我们俩一起走。他常常暂时离开我,去同别人谈几句话,然后再回到我的跟前,最后他把他住的房子指给我看。我们高兴地分手了,我答应明天一定上他那里去。星期天,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我上柯斯嘉那里去了,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他住的房子。女房东客气地把他的屋子指给我看,我走了进去。屋子不大,是正方形的。除了主人以外,里面还有两个青年人:其中一个,我很熟悉,因为他是和柯斯嘉在同一个帮里干活的,另外一个,好像是他的兄弟。我坐下了。我们一对一地攀谈起来,接着谈话完全停下了。这时候,柯斯嘉从什么地方里拿出一张印刷纸张来,交给他的一个朋友,要他看一下。这个朋友伸手接过去看着,而我们三个人则默默无言地坐着。我因为不知道这张纸上说些什么,所以没有特别注意柯斯嘉的朋友的阅读情况,也没有去注意这张纸头对这个读者起着什么影响。但是,柯斯嘉和他的另一个朋友却有些异样地注视着阅读的人。看来,他们的神情都很紧张。大家都默不吭声。最后,那个朋友看完了,把印刷纸头折好,交还给柯斯嘉。他这么做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我心想,这准是我不应该知道的私事。“怎么样?好吗?”柯斯嘉向那个仿佛感到很窘的朋友问道。

“行,很好,”那人回答道,接着就不吱声了。空气又肃静下来,好像有些难过似的。

“也许,你也想看着?那你就看一下吧,”柯斯嘉说着,就把那张纸头递给我。

我打开来看了。从开头几句话里,我就知道,这是一件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不平常事情。我看到的头几句话,在我心里激起了—种特殊的感情。思想不禁激动起来,我好容易才接着往底下看去。这张纸头说到神甫,讲到沙皇,也谈到政府,都是用责骂的口气。这上面每一句话都打动了我。我相信,这都是正确的,同时应该像这张纸上所劝告的那样行动起来。这时我的脑子里幻想出一幅情景:我由于确切的行为被处死刑了,我的一生完了。然而,这时好像有一把铁锤对我当头擂了一下,顿时,什么天上的王国都化为乌有了,而且它们从来也不曾有过。这一切完全是捏造出来,愚弄我们老百姓的。我立刻相信纸上说的一切,因而它越加强有力地影响了我。我好容易才把这张纸看完,感到这张纸在用汹涌的思想使我苦恼。心想,把这张纸立刻归还以后,纸上的详细内容就不会存在心里了。但是,纸上的思想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了。从此我就永远成了一个反政府的分子。这张纸是民意党人的。这是第一份秘密读物,我从它里面生平第一遭看到了反对政府的直言不讳的言论。我默默不语地将纸头递还给柯斯嘉,并且立刻领会到他请我来的用意,同时下定决心应该为这个事业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深信,柯斯嘉也是用像我一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事业的,因此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已经是弟兄了。至于另外两个朋友怎么看待这件事和心里怎么想,我是无从知道的。我之所以没有讲话,因为他们也像我所做的那样,表现了他们由于这张纸头而引起的愉快和满意。过了一会,这两个朋友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便谈起心来。显然,我已经取得了柯斯嘉的信任,因为我们的谈话主题是讨论问题:我们怎么才能再弄到这类文章和好的书籍,以便尽可能地增进自己的知识。柯斯嘉开始向我解说他很懂得的圣经,因为直到最近,他还是个虔诚的教徒,爱看宗教书籍。他竭力把神学解释为只是被现在的神甫歪曲了的社会主义学说。然而,柯斯嘉没有说话的口才,不能把我远远地引到那方面去。接着,我和他一起到我的家里去。我们细看了我那儿的书籍。我力求在这些书籍中发现什么好书。但是,我过去的购书兴趣现在对我们两个人说来是颇成问题的。我们决定下星期日一同到市场上去找好书。不用说,我也再三地询问柯斯嘉,他是怎么弄到这些违法的纸头的。他说,有一天晚上,做完工,正要出厂,在另外一群工人中间,他被一个人喊住了,那人在厂门口塞给他一张纸,说:“喂,回家什么事也别干,拿去,看看它!”的确,柯斯嘉看了,而且为了和那个人谈一谈,几乎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不久,我和那个把纸头塞给柯斯嘉的人相识了。当然,他知道我看过了那张纸,知道我对自己完全不明白的事业表示了革命的看法和革命的行动,知道我愿意学习,再学习,愿意按照给我的指示去行动,力求尽可能在一切便利的场合吸收恰当的人,而且进行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