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daily

D=戴锦华

电影《战狼2》,不止是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

Q:如果回看 2017 年的华语影视作品,你有印象比较深刻或比较关注的吗?比如我觉得有两部片没有啥艺术价值,但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可以讨论。一个是电影《战狼2》,一个是电视剧《人民的名义》。这两部片感觉特别奇怪。

D:不奇怪,为什么会是奇怪呢?就像你所说的,这两部电影(影视作品)不是很好地映照社会形态变化的镜子?你会看到,随着中国经济地位的变化,整个社会心态、社会需求、文化生产机制开始发生变化。那么从这两部电影(影视作品)当中,如果用文化研究的方法,而不是电影研究的方法,你可以有很多的角度和题目可做。

Q:那你能具体讲讲对《战狼2》或者《人民的名义》的看法吗?

D:迄今为止,我都拒绝对这两部作品发言。因为有太多的话可说,但是要用比较耐心的方法,要多个方面相互参照。一种简单的表态肯定是一说就错。因为它非常复杂,当然也因为它非常敏感。我不害怕敏感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处理敏感问题要谨慎。

Q:你能稍微透露一下这里面的复杂性吗?

D:其实所有的流行文本都一样,所有的流行文本都是双刃的。你只去看它作品表面构成或者作品直接表述的那个价值,就认为它的热播、热映表达一种单纯认同,那么你肯定是会有很大的视差。而所有的流行文本,它都会被不同层次、不同诉求、不同位置的人们,做不同的接受和应用,所以这种作品作为一种文化关照对象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本身会形成一个立体映照结果。

戴锦华:我不想向年轻人的年代投降 | 访谈录-激流网

比如说《战狼2》。你单纯地认为它是一种新的民族主义兴起是对的,但是不全面或者是不准确的。认同的人和拒绝的人都只在这个问题(指民族主义)上讨论。这样你并没有真正触碰到这次流行。

从另外一种观察角度,你会发现这是全盛期的香港电影的某一种形态再现……

或者你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它非常成功地履行了动作片这种功能,多数人在里面获得的是肌肉的满足,而不是头脑的或者是精神或者是身份认同的满足。

这只是简单的举例子,实际情形的表述要更加复杂。

Q:可能有个问题有点蠢,但我还是想问,相比之前,你觉得 2017 年的中国电影市场有什么可以总结的地方或者值得关注的变化吗?

D:任何试图总结中国电影市场并且发现规律的都是愚人之举。因为世界电影史上没有过先例。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炸裂出这么巨大的一个电影工业、影院系统和观众人群,所以这个事实本身没有先例可循。整个中国电影市场的逻辑也在一个没有先例可循的情况下,在相当随机地发生着变化。

我只是觉得,总体说,今年(指 2017 年)来的变化让我兴奋的因素多于沮丧。因为有一些我期待很久的东西开始出现,比如说艺术电影的排片,民营电影公司联合地介入到对艺术电影的放映当中,用一种非资本逻辑来对待电影市场。《战狼2》客观上告诉我们说,潜在的中国电影市场有多么巨大。因为事实上,在中国的人口基数上,所谓中国此前的票房奇观都不足为训,所以它把这个市场的规模展现给我们以后,它也提示我们说,不是只有一种电影观众。所谓的“为 90 后拍片”是一种愚蠢的想法,因为每一个年龄层的观众都可能成为电影观众,而且三线以下城市电影观众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市场。因为《战狼2》的成功是把这部分观众曝光出来了。所以这个也是我们思考《战狼2》这个影片主要参考的一个因素,就是观众的地域、阶层、阶级身份。我是觉得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令人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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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年来,电影自身已经证明了,电影可以做一切

Q: 2017 年的上海电影节一场名为“用工匠精神打造中国电影”的论坛上,你曾提到:“21 世纪中国电影的‘越看越骂、越骂越看’以及‘不烂不卖’确实是一个奇怪的现象。”针对这种怪现象,你觉得应该怎么解决比较好?还是个死结?刚才提到,其实还是有一些比较积极的因素存在。

D:对,我不觉得它是一个死结。因为新观众会成熟,新观众会变成老观众。只要他开始进影院,他开始看电影,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契机让他爱上电影。当他爱上电影的时候,他就不会被这样一个完全被资本所掌控的市场格局所限定,然后他会形成他自己的电影趣味,自己的电影选择。而这样,他们会反回来对电影市场、电影制作形成一个正面的力量。

因为去年(指 2016 年)到今年(指 2017 年)关于中国电影市场最令人悲哀的东西,就是不断地看到资本立威。资本立威,定规则,定格局,似乎在演示:谁是主子谁说了算。尽管我就一直说,电影不纯洁,电影当然是与资本共舞。但是,中国电影大部分的问题都来自于资本独舞。我没说文化资本或者说文化商品,是突出它的差异性,它不可能用商品或者资本的属性所能够简单阐释的。况且我认为,今天中国电影的很多制片思路本身是反资本的。比如“为 90 后拍片”,这是一种反资本思路。资本是要追求利润最大化。你当然应该试图一网打尽所有的观众,而怎么能只针对一个狭小的观众群体?

所以我是觉得,一边是资本立威的问题,一边是面对文化市场,资本的极度愚蠢和不成熟。所以我就会抱着希望,当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成熟起来的时候,不仅被市场所喂养,而开始反身影响市场的时候,他们会对资本形成某种辖制力量。

Q:所以你把对抗资本的希望放在了观众身上,可以这样理解吗?

D:至少在电影市场的这个层面上,观众是一个重要的具有社会能动性的元素,而其他的元素我不敢期待。

Q:在你看来,电影应该在社会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比如说在资本、政治和艺术之间,它到底该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定位?怎么去看电影?

D:电影史 100 年来,我觉得电影自身已经证明了,电影可以做一切。所以,你去定位它的角色自身,一定不充分。

比如说好莱坞在它全盛时期,曾成功地和华盛顿 D.C.上演美国政治双城记。你由此可以知道它是有多么的政治。也可以说整个的好莱坞电影就是塑造了美国民族想象,塑造了美国民族神话,塑造了美国民族精神的这样一种力量,那你可以知道它的这种能动性可以多么巨大。但同时,整个 20 世纪 50 年代以降的电影向整个世界证明了,它可以是哲学,它可以是艺术,它可以是一切。

所以,我认为中国这么大的电影市场,这么众多的人口,这么巨大的内在文化差异,中国电影可以是、也应该是任何样子。当然,我仍然在希望,它至少可以成为两种东西,一是它真正能够成为中国的形象名片。

我一直举这个例子,伦敦奥运会的时候, BBC 重拍了三部莎士比亚历史剧。这是 BBC 一直在做的事情。这个形象名片不一定是意味着一种歌咏式的,或者说表面的、图绘式的东西,而相反可能是艺术的、历史的、批判的、暴露的文本,只是它必须具有艺术的高度。这是一个基本的前提,这不是上线,这是底线。如果它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的话,它就会在电影这个窗口当中成为一个中国的形象名片。我仍然在向往中国电影可以胜任。

而另外一个,我觉得即使是商业电影,也一直是双刃。它固然是社会抚慰剂,固然在疗愈整个社会。但是另一方面,它也从来都是某一种批判的利器。或者说,它的社会抚慰效果始终是经由对社会议题的敏感、准确方能达成。它首先是直面社会问题的公众介质。

因为跟现在的数码时代的媒介相比,电影的公共性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我一直在说,中国电影市场的突然炸裂式扩张,逆市飞扬,它几乎是对全球电影市场的一剂强心针,甚至对好莱坞的一剂强心针。因为好莱坞已经经历了超过 20 年的、将近 30 年的资本净流出了。而由于中国庞大市场的出现,好莱坞马上显现回光返照的态势。

在这个意义上,我非常高兴,或者说我对中国电影市场仍然抱着很深的期待。因为电影说到底是一种公共艺术,一种环境艺术。它也许是最后地让肉身的、非虚拟的人们集聚在一起,让异质性的身体能够相遇的空间。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影院空间的期待和我对于电影文本的期待一样的强烈。

国际旅行使我自己活得变得比较真实和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