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18年9月15日首发于端传媒。

在特朗普执政的第一年,美国的工会会员总数不降反升,占全体劳动力的比例也没有进一步下跌。美国工会自1980年代以来的颓势,似乎被打断了。这一现象与特朗普的施政之间,存在什么关联吗?

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劳工运动,触底反弹还是釜底抽薪?-激流网在特朗普执政的第一年,美国的工会会员总数不降反升,令人瞩目的是工会成员在白领职业和技术行业中的快速增长。摄:SpencerPlatt/Getty Images

特朗普在2016 年赢得美国总统大选,曾让无数观察者感到惊讶。在人们为这一事件寻找各种解释的过程中,“白人工人阶级”(white working class)逐渐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一时间,媒体上出现连篇累牍的对于白人工人阶级生活状况和政治观点的大量报导。而在学术界,以社会学家Arlie Hochshild所著的《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为代表的学术研究,也激起了对于白人工人阶级的大量讨论。

渐渐地,一种主流叙事开始形成——新自由主义下的政经变迁导致白人工人阶级生活水平显著下降,而在种族主义的影响下,他们的不满转化为对少数族裔和移民的排斥,变成对特朗普的支持。

这种叙事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符合事实,但无论如何,它的确让“工人”和“阶级”成为谈论美国政治的关键词汇,这在阶级话语曾经被严重边缘化的美国舆论界来说或许是好事。但耐人寻味的是,即使劳工和阶级话语被看作是解释“特朗普为何获胜”的关键因素,但当人们观察特朗普执政后的美国社会变迁时,对劳工运动和工人阶级的关注却十分不足。提到这两年美国社会的政治发展新动向,人们最先想到的往往是以“妇女大游行”和“科学大游行”为代表的大规模街头行动、另类右翼运动的活跃、以及社会主义左翼组织对美国青年人的吸引力。

然而,特朗普执政后的美国劳工运动,也表现出一系列值得关注的新特征。这些新特征代表着怎样的劳工运动发展方向?这对美国社会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职业白领:劳工运动的新主力?

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劳工运动,触底反弹还是釜底抽薪?-激流网白领员工组建工会的浪潮,也蔓延到了那些之前被广泛认为是天然与劳工运动绝缘的行业。硅谷大型科技公司——包括Facebook、Google、Uber——的IT从业者也开始了组建工会的尝试。摄: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2018年1月,美国劳工统计局公布了2017年的各项劳工数据。其中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是:在特朗普执政的第一年,美国的工会会员总数不降反升,比2016年增加26万余人,工会会员占全体劳动力的比例也与2016年持平、没有进一步下跌。

当我们考虑到美国劳工运动在1980年代以来快速衰落的大背景,便能理解这一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从1980年以来,美国工会会员人数几乎每年都在下跌,工会会员占全体劳动力的比例从超过20%快速降低到2016年的10.7%。而这一延续了将近四十年的大趋势,似乎在2017年被打断了。

工会会员总数在2017年的增加,是否意味着美国劳工运动触底反弹、进入了一个上升期?这个问题的答案依然有待观察。但毋庸置疑的是,即使2017年真的意味着劳工运动衰落趋势的逆转,这一逆转也肯定不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而有赖于无数工会组织者在新的行业、新的工种、新的工作场所动员工人、组建工会的辛勤努力。

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工会成员在白领职业和技术行业中的快速增长。2003年,白领员工占全部工会成员的34%,而到了2017年,这一数字上升到42%(在新英格兰地区更是高达51%)。大量白领员工成功组建工会的新闻,在最近两年密集出现,尤其是在高等教育、新闻出版、医疗卫生等行业。

在高等教育领域,哥伦比亚大学、塔夫茨大学、波士顿学院、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的研究生助教和助研们在最近两年相继宣布成立工会。在新闻出版领域,《洛杉矶时报》、《纽约客》、《赫芬顿邮报》、新锐媒体Vox的员工也相继加入组建工会的行列。在医疗卫生领域,最近两年至少有12所医院的工作人员组建了自己的工会。

白领员工组建工会的浪潮,也蔓延到了那些之前被广泛认为是天然与劳工运动绝缘的行业。今年2月份,参与民主党人Randy Bryce中期选举工作的政治竞选员工宣布成立工会。硅谷大型科技公司(包括Facebook、Google、Uber)的IT从业者也开始了组建工会的尝试。

在组建工会的浪潮中,白领员工的身份认同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一位金融从业者对《波士顿环球报》坦承,“我们之前都觉得,加入工会的都是那些在工厂里工作的人,工会不适用于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员工”。然而,随着工资涨幅的停滞、过劳问题、不稳定就业在白领行业变得越来越普遍,许多白领员工渐渐发现,自己和蓝领工人一样,都需要更多的劳动保障。

白领服务行业在劳工运动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这对美国劳工运动整体而言是喜是忧?一方面看,随着作为美国劳工运动传统大本营的制造业不断衰落,而在蓝领服务行业(如餐饮、零售、保洁、家政)中,因为工作过于不稳定、工人相对于雇主的博弈能力过低,试图成立工会的努力很容易被雇主打压。在这种情况下,白领服务行业的确可以说是美国劳工运动一个更为可靠的增长点。

毕竟,白领服务行业的劳动力可替代性相对而言比较低(比如,当研究生助教发起罢工时,高校很难迅速找到一批新的雇员来代替他们的工作),资本的流动性也没那么高(比如,很难把《洛杉矶时报》的总部从洛杉矶转移到其他地方),所以白领员工在雇主面前的博弈能力不会像制造业和蓝领服务业那么低,这就为员工成立工会来对抗雇主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但另一方面,白领行业在劳工运动中所占比重的增加,也可能加剧劳工运动内部的阶级隔阂,让劳工的广泛团结更难以实现。那些加入工会的白领员工,是否能够真心认同自己和制造业工人、蓝领服务业工人一样,都是“工人阶级”的一份子?在劳工运动中,不同阶级的工人之间是否能够产生有效沟通和联系?的确,许多白领工人都抱有“加入工会的都是那些在工厂里工作的人”之类的想法,即使自己成立工会,也更多是为自身劳动权益考量,而不太可能觉得自己加入了“工人阶级”这一更广泛的共同体。劳工运动打破阶级隔阂之路,也许还有很长。

罢工重新成了时髦事?

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劳工运动,触底反弹还是釜底抽薪?-激流网西弗吉尼亚的全部数万名公立学校教师开始了长达两周的罢工,其后数个州份的公立教师也陆续发起覆盖全州的罢工行动,迫使州政府在不同程度上满足了教师的诉求。图为2018年4月3日奥克拉荷马州第二天于议会大厦的罢工情况。摄:Scott Heins/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进入2018年,“罢工”突然成为了美国媒体上频繁出现的关键词。不同行业的工人罢工此起彼伏,让2018年成为美国工人罢工的一个小高潮。

和19-20世纪的历次大规模罢工潮相比,2018年的罢工浪潮无论在规模还是抗争性上都远远不及。然而,随着1980年代之后美国劳工运动陷入沉寂,今年出现的罢工潮似乎一反常态、让人印象深刻。和工会会员人数的下降趋势同步,过去的几十年里美国工人的罢工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少见。1980年,美国超过1000名工人参加的罢工发生了将近200次,而在最近10年里,这一数字一直维持在20次以下,在2017年仅有7次。无怪很多人哀叹,罢工在当代美国劳工运动中基本已经绝迹了。

但一切似乎在今年变得不一样了。从2月份开始,多个州的公立中小学教师发起了大规模罢工。3月份,在教师罢工的激励下,西弗吉尼亚州Frontier Communications的1400名员工罢工。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哥伦比亚大学、华盛顿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TheNew School)的研究生助研、助教们也陆续罢工。5月份,加州大学系统的五万名校工发起为期三天的罢工。7月份,佛蒙特大学医疗中心的1800名护士罢工两天。

一时间,美国工人在“是否发起罢工”的问题上不再谨小慎微、犹豫不前,展现出一种多年未见的坚定、积极态度。尤其是在5月份加州大学系统的校工罢工中,一些工会发起了此前在美国几乎已经绝迹的“同情罢工”(sympathy strike,即在自己的工会没有罢工需求的情况下,为了声援其他罢工工会而加入罢工),令人颇为震撼。

在这一轮罢工潮中,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当属公立中小学教师的一连串罢工行动。2月22日,西弗吉尼亚的数万名公立学校教师开始了长达两周的罢工,以抗议州政府给教师的涨薪幅度过低、医保资金没有保障、对公立学校系统的财政投入过少。在这一罢工行动的鼓舞之下,奥克拉荷马州、肯塔基州、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州、北卡罗来纳州的公立教师也在之后几个月里陆续发起覆盖全州的罢工行动,并迫使州政府在不同程度上满足了教师的诉求。

这一轮公立学校教师罢工不仅规模浩大,而且还展现出一系列值得注意的特点。

第一,决定发起罢工的教师们选择了违抗法律。例如西弗吉尼亚州的法律规定,公立部门雇员没有集体谈判权、也不能发起罢工。西弗吉尼亚的公立学校教师工会,也并不是有权和雇主(即州政府)谈判的“真正”工会,而只能通过游说立法来维护教师权益。在罢工开始前夕,西弗吉尼亚州的司法部长也明确表示:教师罢工是非法的,政府将采取一系列法律措施。但西弗吉尼亚州的教师们在明知罢工违法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违抗法律,显示出突破既有框架束缚的巨大勇气。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在1960-1970年代的罢工潮中时常出现的一条标语:“没有违法的罢工,只有不成功的罢工”。

第二,这些罢工的主导权在基层教师,而不是工会上层领袖。按照通常的程序,美国工会的罢工决策过程都是由工会领袖发起、再由全体工会成员投票决定是否罢工。然而在西弗吉尼亚州的例子中,领头号召罢工的却是基层工会成员。从2月初开始,个别学校和校区的教师就已经发起罢工提议。罢工情绪在教师中间不断蔓延,随着教师们的自发讨论越来越多,全州的55个校区一个接一个发起罢工投票。在基层教师表达出强烈的罢工意愿后,工会领导不得不宣布罢工。

而当西弗吉尼亚的罢工进入第六天时,工会领袖宣布与州长达成一项协议、声称解决了教师们的涨薪和医保问题,并宣布罢工将在一天后结束。但工会领袖的这一声明,彻底激怒了基层教师。在基层教师们看来,工会领袖和州长达成的协议依然只是空头支票,而且工会领袖在没有征求基层意见的情况下就宣布结束罢工,毫不尊重民主决策。基层教师们拒绝了工会领袖的号召,将罢工继续下去,也让工会领袖彻底失去了代言基层教师的资格。

第三,罢工的教师们特别注意避免将罢工的诉求描绘成“为了一己私利”。从历史上看,政府和资方打压罢工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将罢工的工人说成“自私自利、枉顾广大消费者的权益”,从而制造对立、削弱罢工的民意支持。而在这一轮教师罢工潮中,虽然教师的最直接不满是关于自身的薪资和社保,但在各种社交媒体发言和公共集会标语中,教师们都明确指出:罢工并不仅仅是为教师们争取提高物质待遇,更是为了在政府对公共教育的财政投入长期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为公立教育体系争取更多地财政支持。这样一来,罢工的诉求就超越了个人利益的层面,而变成了为社会普遍利益而抗争。

第四,罢工的教师们努力防止分化、争取其所在社区的支持。美国许多贫困家庭的孩子,只能上学才能方便地吃上午饭,而一旦教师罢工、学校关闭,孩子的午饭就成了问题。而在这几个州的教师罢工中,教师们组织了专门团队,为吃不上饭的学生准备午饭、并送到学生家中。有些教师还和当地教堂联系,说服教堂在教师罢工、学校关闭期间变成白天照管学生的地方。甚至还有教师动员学生和家长一起参加示威和集会。种种举动表明,罢工的教师们在尽力争取学生和家长的支持、增强罢工行动的社区基础。

从这一系列特点中我们可以看出,罢工不仅仅是“停止工作”那么简单,更是对工人的自主性和动员能力的巨大考验。而这一波教师罢工的意义就在于,它展现了自主抗争和有效动员的巨大潜力。此外,这一波教师罢工主要发生在共和党占据政治主导地位的“红州”——在最早爆发罢工的西弗吉尼亚州,特朗普在2016大选中以40多个百分点的巨大优势获胜,堪称“深红州”。教师罢工潮恰恰表明,即使在深红州,左翼阶级政治依然没有失去落地生根的可能性。

劳工运动内部的两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