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德国毛派的工人之路-激流网沃尔夫冈,来自德国西部鲁尔区工业重镇波鸿市,欧宝汽车公司退休工人、职工委员会成员。

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德国大学生,在1968年的运动中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一名毛派青年,这并不奇怪——在那注定不能平静的年代,如火如荼的时代潮流点燃了火一样的青春,类似的故事当年随处可见。

而我们的主人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理想飞扬之后,这位毛派青年决定听毛主席的话:进厂工作,与工人阶级相结合。他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在厂里建立一个共产主义小组,而这至少要在厂里待六个月——结果,这一待就是30年,直到退休才离开。他当年的小伙伴们,早已回归主流,各奔前程,而他至今仍在为当年的初心而奔波:追寻全球化年代的工人脚步,为中德工人的共同利益而奋斗。

沃尔夫冈,来自德国西部鲁尔区工业重镇波鸿市,欧宝汽车公司退休工人、职工委员会成员。一米八几的身高,满头银发,挎一个老式解放军挎包,性格纯朴,精力充沛,严谨守时。2018年10月21日,激流网采访了这位既普通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从学校到工厂

1968年,是德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是青年起来革命的一年,今天的很多媒体会重新回顾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是波鸿大学的学生,学习社会学、文学和基督教。大学毕业后我本应该去做中学老师的,然而在1965年,我在海德堡大学参与了一个几千人的抗议活动(此时我已不再学习基督教),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参加政治,正是从这次活动中我发现了政治的意义。

1968年的时候大家都来参与辩论,基本上都偏向左派。很多教授也参与辩论,有些教授是法西斯年代留下来的,有些学生也和家长辩论,我的父亲就是法西斯年代的官员。

1968年政府颁布了《紧急状态宪法》,一旦出现社会动荡,政府可以采取强制措施。大家觉得这不是和法西斯一样吗?都反对这个法案。

当时我们放眼拉丁美洲,关注格瓦拉反抗统治者的斗争;我们放眼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年轻人起来挑战权威;我们看到越南人民起来反抗美帝国主义;我们看到法国大学里面,青年人起来抗议;看到捷克斯洛伐克的青年人起来反抗权威。出现了新的音乐,新的流行事物,青年人留长头发,反抗现有的制度。大家都非常激动地要改变我们的社会,所以我第一次学了马克思主义,知道了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

我们开始讨论工人阶级。在法国最大的汽车公司,工人罢工,学生支持工人。在意大利的北部,菲亚特汽车公司工人罢工。波鸿是德国鲁尔区的中心地带,1968和1969年当地很多工厂非法罢工,遍地开花。因为矿井要停下来,煤矿工人不让停,于是罢工抗议。钢铁工人也罢工了,因为工会的集体合同规定的工资不高,他们既反对工厂厂主也反对工会头目。

年轻人看到了工人阶级的觉醒,所以我们觉得必须建立党组织。但是各地的党小组都认为自己是中心,都觉得自己才是正宗的共产党,派系林立,所以我很困惑。

一个德国学生的社会主义组织,叫作德国社会主义学生联盟(SDS),以前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一部分,但社会民主党嫌SDS太激进,把它赶了出去,所以SDS倾向了共产主义。SDS在柏林的势力最强,直接和警察对峙,其领袖在柏林被人暗杀,但当时没死,九年之后死去。

SDS后来也分化了,成员散到各种小党派去了。我觉得革命不能在大学里面进行,必须到工人中去。

1967年伊朗的国王到德国访问,学生们游行抗议,一名SDS的学生(贝诺·奥内索格,Benno Ohnesorg)当场被警察打死,所以你可以是想象当时学生群体中的激情和激进。我们激烈辩论,充满了改造社会的信心,但我们不能在学校里去改造社会,我们必须要和工人联合,所以一部分青年人决定要到工厂去。我是1970年进厂的,去了通用汽车公司,它是德国最大的汽车公司,我当时在波鸿的欧宝汽车厂,这个厂有21000多名工人。

进厂之前,我也经常去打零工赚生活费,但那都是短期的。进厂后我想建立一个共产主义小组,觉得至少要待6个月,结果整整30年后才离开。我刚开始非常幼稚,首先认识到的是很多东西我还不懂,需要学习。幸运的是厂里有几个老共产党员,他们看到我们年轻人进厂特别高兴,从西班牙来的工人里面也有几个共产党员,他们也特别高兴见到我们。当时厂里缺工人,厂方到欧洲很多国家去招工人。70年代到处招工人,然而到了80年代有100万工人失业,不太理解这种巨变。

我当时4点一刻起床,5点45分要到达工作岗位,工作是驾驶铲车。当时我跟其他的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人讲,“在德国搞革命,至少得10年才能成功。”那些年轻人说,“你这是给我们泼凉水呢!”我的女朋友说,“你刚开始说最少10年,后来你说最多也就是20年”。我们后来慢慢才领悟到,德国的资本主义本身有200多年的历史,我们要改变制度的话,必须一步一步的把自己的队伍壮大起来才有可能。我当时参加了德国共产党(马列)的组织,我和党组织的领导说,党的报纸没法在工人中传播,因为报上的语言不是工人讲的语言,我们必须得改。后来我就离开了这个党,这个党在1973年就消失了。

在德国,1956年共产党被宣布为非法,1968年共产党才合法。1956年前,共产党在各地工厂里搞共产主义小组,德国社会民主党对此很害怕,认为这是反民主的。因为战后经济在复苏,老百姓生活水平都在提高,所以这个时候宣布共产党非法,也没有多少人反抗,后来(1968年),当时有亲苏的共产党,我们叫他修正主义党,官方觉得苏联给这些修正主义党援助,而德国需要和苏联打交道,修正主义党也保证他们只提出合理化建议,不是要推翻政权,做“忠诚的反对派”,于是党禁就消除了。我们要成立马列主义党,如德国共产党(马列),或者后面再加一些其他的形容词,以区别于其他的小党派。当时有很多党都反修,属于毛派党,但回过头来看都很幼稚。

当时各种小党合在一起也就上千人,主要成份是学生。1973年我们那个马列党解散了。因为我们受不了党里面这些工厂外的自命不凡的人告诉我们在工厂里应该怎么做,所以我们就退出了这个党。党内部也总是吵架,后来成员基本上都各自谋生去了。

党的头目怕警察抓捕,就跑到别的国家去了,后面很多头目都放弃了理想。有些小党至今还在,但人数很少,没什么影响了。70年代,马列毛党和托派党吵得一塌糊涂,很多人都不干了。80年代,很多毛派组织就和托派合在一起了。现在的绿党里面就有不少是以前老毛派的,国会里面有左翼党(Die Linke),左翼党的历史也是从68年毛派开始的。

现在还存在着一个德国马列党,MLPD。他们在工厂也有党小组,我们也和他们协作,一起工作,但我们和他们有分歧,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觉得MLPD很教条主义。

一个德国毛派的工人之路-激流网沃尔夫冈(左)与阳和平

现在觉得这些毛派小党派很幼稚,但毛主席的东西不是幼稚的东西。我主要是从毛主席身上学到了要深入群众,要当群众的学生,而不是下车伊始就到处教别人怎么去闹革命,要从群众中去学习。文化大革命也是老百姓挑战当权派的,感染力很强,年轻人都造反,想改变世界。让教授们富人们到农村去工厂去,和工人劳动人民接触,向群众学习,向老百姓学习,这是好事情。当时我们还了解了大寨是怎么改天换地的,怎么发挥群众的积极性来改变自己的现状。我觉得是毛主席的思想和主张使得我能在工厂中留下来。

党里面有一部分人还帮着我们做工会,组织工人,德国还有职工委员会,这是1918年革命的产物,法律规定,超过几十人的工厂就有职工委员会,它和工会是两码事。1972年我被选举成为职工委员会委员。

德国的工会运动从19世纪六七十年代年就开始了,和马克思密切相关,我主要讲讲我在工厂时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