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有一些母亲在孩子很小时就从婚姻中出走,或去了城市打工,或回了娘家,或不知去向,再也没回头。她们的孩子就这样成为另一种留守儿童

提起自己的妈妈,有孩子直说“嫁汉去了”,还有的说“跑了”,也有孩子愤愤地说,“我不想她!她是个坏女人”,甚至有孩子拉着中国青年报记者去她的家,想让记者做她的妈妈。

农村单亲家庭调查:妈妈“逃跑”之后-激流网陈筝的作文《给妈妈的一封信》 孙庆玲 摄

这是一次迟到了近24年的通话。

电话从广东打来,那端传来一位陌生女人的声音,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些贵州口音,对方自称是河北小伙儿孙小隆的妈妈。听到“妈妈”这两个字,正在吃烧烤的孙小隆不禁愣了一下,坐直了身板,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孙小隆长到24周岁,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除了一张泛了黄沾了污渍的照片。据说在他出生两三个月时,他妈妈就“跑了”,有人见她上了去县城的车,有人说她去了南方,但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一溜儿烟般消失在茫茫人海。

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初中再到辍学,孙小隆不知多少次在彷徨无助时想过,如果自己的妈妈“在身边多好”。都说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孙小隆觉得自己就是棵“没人管的小草”,在角落里生长,人生路上跌跌撞撞。在广阔的土地上,或许少有人注意,还成长着一拨拨与孙小隆同命相怜的蒲草,在社会的洪流中飘摇,柔弱又坚韧。

自20世纪80年代而起的中国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乡城流动,如今已汹涌成一股前所未有的进城务工浪潮,几乎席卷、激荡、重塑着每个乡村。近3亿农村劳动力从土地上剥离涌向城市,在那里堆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文明,催热了的商品经济,而在被浪潮甩在后面的农村家庭、被城乡撕扯的农村婚姻已是危机四伏。根据201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资料推算,全国男女离婚合计人数有3048.84万人,其中农村(包括镇和乡村)离婚人口合计1678.77万人。

我国离婚率已连续攀升了15年,每个增长的千分点背后就是众多家庭的分崩离析,那些从婚姻中出走的农村妈妈可能还会增多。而在每个转身而去的妈妈背后,或许都有一个或多个被留守家中的孩子,正探着头,踮着脚,望着妈妈离去时的方向。

“没妈的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进入冬月,大风连刮几天,陇原上那零星的绿意就被刮个干净。站在甘肃省靖远县北城小学望去,除了远处的山上还挂着些白晃晃的雪,四周环绕的山皆是不同程度的灰黄,一片叠着一片,山脚下,黄河则在这里打了个类U型弯,甩尾绕山而去。

在北城小学念书的陈筝也想越山而去,找她的妈妈。3年前,她的妈妈就是跨过这条母亲河,离家出走了。

“现在和谁在一起生活?”

“爷爷奶奶爸爸姐姐弟弟。”陈筝有些羞怯地说。她今年9岁,瘦瘦黑黑,头顶着个“朝天揪”,爱低垂着眼睛,红扑扑的小脸上总带着羞答答的笑。

此时,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她没有妈妈”,有那么一瞬间,场面有些尴尬。但班上有的同学——在八九岁的年纪——仿佛并不觉得,“我也没有妈妈”“我也是”“我也没有”……一些同学纷纷举着手,争先恐后地嚷着。

农村单亲家庭调查:妈妈“逃跑”之后-激流网陈筝班上的板报。王豪 摄

陈筝所在的班级有16名学生,其中6人单亲家庭,扩大至北城小学所属的双龙学区,这个单亲数字则从2016年的26人逐年上升到2018年的55人。而在离孙小隆家不远的河北省大名县孝廉小学,800名学生中也有28人单亲。这些单亲家庭中多是母亲离家,有的是父母离婚后妈妈离家出户,有的婚也没离,妈妈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提起自己的妈妈,有孩子直说“嫁汉去了”,还有的说“跑了”,也有孩子愤愤地说,“我不想她!她是个坏女人”,甚至有孩子拉着记者去她的家里,想让记者做她的妈妈。问到陈筝时,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盯在地上,两只小手捏在一起,像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极小声地在记者凑上去的耳边说了句,“想她。”

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敢在家里提起妈妈,说“想她”更需要勇气。一提起,奶奶就会“连着拉长着脸好几天,会不高兴”,如果被发现偷偷联系妈妈肯定会挨骂,她害怕。妈妈离家四五个月后,突然回来看她和姐姐弟弟,结果被撵出了门,妈妈只好站回了大门口,孩子们就扑过去抱着妈妈哭。后来不知怎地,家里亲戚就和陈筝妈妈就打了起来,大人们的打骂声、孩子们的哭声顿时混成一片。

哭完,日子延绵如旧。陈筝到了上学的年纪,白天就去上学,挣回来不少奖状;晚上在家帮着洗菜、喂鸡,头发、衣服都是自己洗,作业一般趴在偏房的炕上或茶几上写。偏房里灯光昏黄,炕占了大半个屋子,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堆着几床脏旧的被子。困了,陈筝就自己去睡。

在她的童年里,可没有什么睡前故事或毛绒玩具,没有谁在旁边盯着写作业还要被气得“肝儿疼”,不会有妈妈的唠里唠叨,也没谁可以撒娇,大夏天还要去帮别人摘枸杞挣钱,几乎没人留意过陈筝从没过过生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想妈妈时,憋在心里难受,陈筝就会悄悄告诉她的二姐姐,实在想得厉害,就偷偷记下手机号溜到村里的小卖铺给妈妈打个电话,给她说着“彩笔没有油了”这样的琐碎事。她在作文中还涂涂抹抹地给妈妈写了封从未寄出去的信,信中写道:“妈妈您好,我好想你,你这么这么多年不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暗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长大去找妈妈,照顾妈妈,“不要再让妈妈打工”。

孙小隆也想过去“南方”找他妈妈,他从不曾体会过有妈妈是怎样一种感觉。

襁褓里的他吃着玉米糊长大,个头长不高,偏瘦。刚懂事时,他还会追问妈妈去哪儿了,家里人总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但小孩子之间总难免提起,孙小隆记得上小学时,总被人指着鼻子骂,“他没娘”“野孩儿”……对于他来说,要么攥紧拳头忍,要么就举起拳头打。但他常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一个,等回家被问起打架的缘由,又免不了一顿骂。

孙小隆心里委屈,却不知道该怪谁。他有时会恨那个从未见过的妈,恨他爸和家里人,甚至恨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自己没有,“会觉得对自己不公平,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会自卑”。

等长大了,他也就不再问了,只是有时会想起那个从没见过的妈妈在哪儿,过得怎么样,以及为什么丢下自己——这是个心结,他想当面去问个清楚,去解开它。

“那种感觉,没人理解,至少有妈的人不懂。”孙小隆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本能地甄别出一个人有没有妈妈,“没妈的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他朴素地认为,“这个人要么脾气特别暴躁,要么特别不爱说话。”

在过去10多年间,兰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邓红博士也一直在围绕农村留守儿童,包括单亲留守儿童的生存现状进行调查研究,她的发现和孙小隆的结论竟有些许相通之处——妈妈外出家庭里的孩子,要比爸爸外出家庭中的更加情绪化。

“母亲与孩子情感上的交流、对孩子生活上的关怀是父亲很难做到的,包括母亲的很多语言都是互动性的,爸爸则是指令性的。”在邓红看来,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复印件”,和监护人的表现息息相关。

离家3年多,陈筝的妈妈偶尔会通过给丈夫发红包,来换取和孩子们短暂的视频时间。她觉得陈筝变了不少,以前自己带孩子时“孩子反应特别快,鬼点子很多”。

“不想上学了,没意思”

或许因同样来自单亲家庭,刚满30岁的班主任王耀很快就注意到了陈筝——半年前,他来到北城小学不久就发现,陈筝不爱发言,即便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也不说话,课间别人去玩,陈筝就在一边看着。

“其他几个单亲孩子也是比较内向、敏感。不比我小时候,现在的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懂,我那时(爸妈离婚时)还比较懵懵懂懂。”在王耀看来,陈筝算是很自律的学生,有些单亲家庭的学生就很难管教,课堂捣乱、不写作业、打架。

前不久,班上有名学生三番五次不交作业,王耀急了,追问她为什么不交作业,谁知这名学生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自己想妈妈,想到没法写作业……他猜想,“也许,这些孩子是想通过这些行为来吸引同伴或老师的关注,得到他们的反馈。”

1000多公里外,孝廉小学(乡村小学)校长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村里孩子妈妈一走,爸爸一般就去外面打工,有的直接在外面另组家庭就不回来了。很多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着,也有一些跟孤儿差不多。” 眼下让张建华头疼的是,由于隔代抚养,学校这28名单亲家庭学生普遍生活、学习习惯比较差,最大的问题是不爱写作业。

记者在与张建华一起走访单亲家庭学生张欢家时,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呛人的煤气味,有同行者实在闻不下去就闪到了屋外。然而张欢和姐姐张圆两人却全然不觉,正坐在离电视机不足1米的地方,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电视机是她们唯一的玩具,在这约20平方米的房间里,还放着两张大床,一张睡人,一张充当她们的“书桌”。但她们要先过完“电视瘾”才去写作业。

农村单亲家庭调查:妈妈“逃跑”之后-激流网1月4日,张欢张圆姐妹正趴在床上写作业。孙庆玲 摄

“我认的字都忘了,作业都是她们自己写。”张欢张圆姐妹俩由50多岁的奶奶拉扯。她们的生母在生下她们没几天就去世了,后来爸爸又给她们娶回来一个妈妈,给她们生了个弟弟,但在一起生活五六年后就离了婚,弟弟也被后妈抱走了。后来张欢张圆爸爸常年在外务工,一年回来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不过父女可以经常视频,张欢总嚷着让爸爸给自己买个电脑。

奶奶可以说是与孩子最亲密的人,吃喝拉撒洗涮都是奶奶跑前跑后去张罗,生病了也是奶奶守在身边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