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以来,工会似乎总是与科技企业格格不入。强调弹性、灵活、效率、竞争的科技公司总是将工会视为员工自由的牢笼、企业发展的绊脚石。而如今,情况似乎有所变化了。在美国,越来越多的程序员、软件工程师开始加入到组织工人、组建工会的行列里。他们不但公然反对公司挣“黑心钱”的行径,争取自己的劳动权益,还为科技园区的保安、服务员争取加入工会的权利。为什么这群收入不低的“技术宅”开始主动挖资本主义墙角呢?他们是怎样与蓝领工人联合起来?程序员工会会提出哪些诉求,又会面临怎样的挑战?

“最激进的科技左翼”

纽约曼哈顿一间普通的创业办公室里,几乎没有家具,十几张办公椅围成了一个圈。五十多个人陆续进来签到坐下。人数似乎远远多于组织者预期。晚来的人只能站在圈外,靠在房间各处空空荡荡的柱子上。这是2017年7月中旬,附属于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党(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的科技行动小组(Tech Action)在这里举办了第一次正式会议。

“如果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党会议,请举手,”弗雷德说,他三十多岁,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金融软件工程师,这次会议的发起人之一。五只手举起来了。

“如果你在科技行业工作,请举手,”弗雷德继续道。几乎房间里每个人都举手了。

几年前,一群程序员聚集在一起组织科技行业的工人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人们还对谷歌“不要作恶”的座右铭抱有幻想。但如今,科技理想与实践之间的差距越来越明显。许多人现在都知道这些技术精英是一群厌女且反社会主义的家伙,他们的公司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所有用户的隐私数据打包出售给国家情报机构。

弗雷德介绍自己之后,草根组织科技团结(Tech Solidarity)和技术工人联盟(TWC)的成员汇报了他们最近的活动。科技团结由社交书签网站Pinboard的创始人Maciej Cegłowski创建。在特朗普的当选之后,湾区喜剧演员Cegłowski和Heather Gold呼吁科技工作者在旧金山会面。他们想与其他人讨论如何应对他们的不满。 超过一百人参加了第一次会议。很快Cegłowski飞往美国其他城市举办科技团结的集会。

与科技团结相比,技术工人联盟被卫报的一篇报道称为“最激进的科技左翼”团队。该组织由工程师Matt Schaefer和服务业组织者Rachel Melendes创建,于2014年开始会议。技术工人联盟专注于建立一个蓝领和白领科技工作者的联盟,致力于反对科技公司使用劳务外包以更多雇用低薪工人。这种做法让科技公司避免在园区内直接雇佣保安和餐厅工作人员。

在硅谷园区,大约有五千名工人加入了工会

近两年,针对科技公司的工会运动取得了一些显着的胜利。2017年1月,思科,Facebook和Genentech等硅谷园区的三千名保安人员组建了工会。去年夏天,Facebook的园区内的餐厅工作人员投票要求加入工会。技术工人联盟参与推动了这项运动,联盟内的Facebook工程师也参加了。虽然餐厅工作人员受雇于一家餐饮承包商,但承包商不敢损伤Facebook的品牌形象,便没有阻拦工会。Facebook餐厅工人加入后,工会组织“团结在此”(UNITE HERE)代表了安捷伦、思科、英特尔和Nvidia等所有湾区科技公司餐厅工人。在硅谷园区,大约有五千名工人加入了工会。

中国程序员反对996的时候,美国程序员在组建工会-激流网图片来源:UNITEHERE

科技团结和技术工人联合会介于工人中心和社区组织之间。科技团结要求科技工人们把签订的合同拿出来,劳动律师可以分析行业标准并协助工作场所的组织活动。

技术工人联合会专注于科技园区蓝领工人的工作环境。 当Facebook的保安人员开始加入工会时,该团队已准备好提供帮助。正如湾区技术分析师和技术工人联合会指导委员会成员Kristen Sheets说,当工会组织者不被允许进入园区时,作为联合会成员的Facebook员工可以向保安人员分发有关该活动的信息。

科技团结和技术工人联合会都不是一个工会。一个真正科技工会的潜力将是巨大的。技术工人可能不会在仓库中出汗,在港口运输货物,或在装配线上修理汽车,但他们在公司的运营中占据关键点。营销公司的网络开发人员Cary向我解释了技术人员如何在系统中制造战略中断。因为“管理层通常没有特定的编程知识,”他说,“我们就在更复杂的代码片段中调控,让系统出现问题、减慢速度。”

软件工程师Jason告诉我,“因为一项科技产品是逐年迭代更新的,所以一个新人很难从头摸清这项产品。如果来自Slack的开发人员决定罢工,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推出一项更改,让任何用户发送的消息都会变成关于罢工的消息”。

技术工人在一个非常紧俏的劳动力市场中工作,人手永远是短缺的。许多技术工作需要高技能工人和数月的在职培训。2013年的一项集体诉讼案就能看出,CEO们是多么害怕科技工人拥有的权力。Adobe、苹果、谷歌和英特尔之间的“不抢人”名单(公司之间不会招募对方工程师的协议)被曝光后,超过10万的技术员工对此发起了集体诉讼。根据2010年启动的司法部反托拉斯调查,该诉讼导致几家公司赔偿4.15亿美元和解。“找到一个码农并不难,”弗雷德告诉我,“满大街都是码农。但是,在一家精英科技公司,有技术的工程师是很难被替代的。这为工人提供了很多权力和反抗的筹码。”

为什么技术工人会组织起来?

为什么技术工人会组织起来?他们又不穷。他们在行业中拥有相对的权力。但即使是薪酬最高的科技工作也要长时间加班。科技工作者总是因为在办公桌上过夜晚而受到称赞,却因为请假生孩子而受到惩罚。科技企业也不是特别欢迎有色人种。

工人组织平台Coworker.org的联合创始人Michelle Miller解释说,技术人员想要组织起来已经不再那么罕见了。“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已经有来自各大科技公司的人们联系我们说'我想组织工会'。”

2013年,米勒和Jess Kutch在服务业国际工会(Service Employees International Union)工作时决定创建一个数字平台,以帮助工人们组织起来。“没有参加过工会的工人完全不知道劳工运动在干嘛”米勒说。工会因为反工会立法的浪潮和资金的束缚无法提供解决方案,她和Kutch决定做一个平台分享他们的组织经验。

从那时起,Coworker.org就被广泛用于工人运动中,优步司机、星巴克服务员和康卡斯特反性骚扰案都有他们的身影。但米勒表示直到去年,组织科技工作者的想法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科技行业充斥着善良的人,但特朗普当选后,许多人才认识到,即使他们自己支持自由派者或左派,他们的公司并不是。

中国程序员反对996的时候,美国程序员在组建工会-激流网coworker.org主页,用户可以选择发起一项运动、加入一个雇员网络

Alex在成为一家广告技术公司的系统运营商之前,曾在Securus工作,后者称自己是“前沿民事和刑事司法技术解决方案”的提供者。Alex前公司为“囚犯的Skype”。他在科技行业工作了12年,在Securus只持续了几个月。他回忆道:

我们曾经讨论美国监狱改革政策将如何影响公司的底线。会议在全公司召开的电话会议上召开。首席财务官会说:“好消息,我们可以在没有司法部干预的情况下提高我们产品的费率。”公司还会对累犯率进行预测,如果它仍然很高,领导就会很开心,因为明年行情好。公司内部对于囚犯的看法就是,谁让你搞砸了。 如果你不想被我们公司利用,你就不应该进监狱;无论你有什么价值,我们都没有道德上的疑虑。我无法入睡,所以我不得不离开。

当程序员们组织起来,CEO立马屈服了

Alex并不是唯一厌恶科技公司伪善面孔的工程师。“在我上一家公司,我们做了电子邮件营销,”社交媒体管理公司的系统管理员Markus告诉我。在进行日常维护时,他发现该公司的一些客户“不仅仅是保守派,还是极右翼的媒体平台”。他和同事说了这件事,并要求CEO取消合同。“CEO表示,我们不能基于意识形态对客户歧视。”但马库斯和他的同事组织了一次工作会议,讨论了为公司施压的下一步措施。“我们在一家酒吧见面,公司一共一百名员工,到场的就有十五到三十人。我们决定通过公司的内部反馈渠道提出这个问题。我们觉得CEO肯定不会同意,于是成立了一个组织来推动这件事。”马库斯和他的同事们很惊讶,当他们组织起来,向公司提出这个问题时,CEO立马屈服了。

从科技企业工会化开始,我们就可以想象一种由工人所有的科技公司。这家公司同样可以从国家获得启动资金,就像美国那些知名科技企业的成功都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军方支持。正如弗雷德所说,“我们应该改变风投的运作方式,不应该让当今四家主要公司决定哪些技术值得被投资。”这对于获得对该行业的民主控制是必要的。我们应该发展那些更有社会价值的技术,而不是制造更多的应用程序来投放广告。

Cegłowski建议科技工会可以采用与疾病控制中心或图书馆一样的公共宣传模式。 科技工人的组织可以成为公众与行业之间的沟通渠道。公众的意见和需要可以输入给组织,而组织可以向公众提供专业知识、倡导和警示信息。Cegłowski的愿景强调科技并不是与其他行业截然不同的领域,也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创新循环,科技行业一直深深镶嵌在社会当中。

按照这一思路,我们可以提出很多改变的方案:将互联网国有化(互联网本身就是每年数亿公共资金的受益者); 所有软件开源和透明,允许公众审查应用可能应用中存在种族歧视或其他偏见的编码和算法……

组建美国第一个软件工程师工会后,公司把他们解雇了

2018年1月,位于旧金山和华盛顿特区的物流技术公司Lanetix的工人向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提交工会选举。他们本来是美国第一个完全由软件工程师组成的工会。在向劳委会提交请愿书大约十天后,Lanetix解雇了他们,并宣布计划将其业务外包给东欧。被解雇的工程师之一BjörnWestergard告诉我,他们组织工会的直接原因是:“在与公司协商的过程中,一直作为员工发言人的同事被报复性解雇了。”

一直以来,员工对于公司都有诸多不满。Westergard表示: “我们已经厌倦了管理层在薪酬、工作条件和任务方面的朝令夕改。这种改动往往更有利于资历更老的员工(包括我自己)。其次,我们希望管理层能招募新人,取代两名离开公司的高素质员工,以便我们能够跟上整个行业的技能需求。”

中国程序员反对996的时候,美国程序员在组建工会-激流网Lanetix程序员街头抗议:“你可以解雇一个员工,但不能阻止一场运动”。图片来源:equal times

工会已经向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投诉公司有不公平的劳工行为。大规模裁员之后,技术工人联盟和科技行动两个组织率先做出回应,声明与被解雇的工程师团结一致。这些组织者可能仍处于建设权力的早期阶段,但我们其他人只能希望他们成功,并且很快。马库斯总结了这样的可能性:“我们的社会正朝着一个反乌托邦的方向前进,它是由那些认为自己是自由派的人创造的。工人需要组织,否则风险资本家和CEO将肆意破坏我们的社会。”

本文摘编自Code Red: Organizing the tech sector, Issue 31: Out There https://nplusonemag.com/issue-31/politics/code-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