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方式即占主导地位的劳动过程,通过控制雇佣劳动实现生产效率是劳动过程中的核心,技术进步与控制形式的动态运动使劳动过程不断演变,同时也导致了资本主义积累体系的阶段性演变。

作者简介:谢富胜,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经济系政治经济学教研室教授。研究领域: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当代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或企业理论。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本质上是充满矛盾的,因此,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不能正常运转是其内在结构性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这种结构性矛盾的核心就是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这必定是一种剥削性的关系。由此导致的矛盾冲突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发展的各个方面——从微观上技术创新的方向直到宏观上国家采取的政策的形式——都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资本积累所引起的经济结构变化一方面受到了劳资关系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反过来参与塑造着劳资关系的具体形式。因此,自从资本主义产生以来,资本主义根本逻辑并末改变,但资本主义的历史却可分为几个阶段,各个阶段都以一整套特定的技术、劳资关系、交换关系、国家政策和国际机构为特征

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根本方法在于从物质生产入手,全面分析、批判作为一种特殊社会形态的资本主义。这种批评包含对资本主义的两种批判:一是所有制的理论,另一个是劳动过程理论。[1] [2] 正如卢桑所说,与仅对生产做技术分析的古典经济学或新李嘉图学派以及其他的资产阶级经济学派相比,强调劳动过程是马克思的经济分析区别于其他学派的最重要的特征。[3]在《资本论》第一卷,马克思分析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主要动力——资本积累的推动下,劳动过程如何在资本的控制下,从手工工场内部的协作和分工转变为以机器大工业为基础的工厂内部的机器劳动分工。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组织劳动过程的特定方式,参与生产活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在既定的社会生产力水平下产生,而劳动过程的发展又是如何在特定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展开的。

然而,在《资本论》第一卷出版后的一百多年里,劳动过程问题并没有受到马克思主义者应有的重视,没有再出现按照马克思所采用的方法来论述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后续著作①。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日益让位于对作为一种分配方式的资本主义批判,认为现代工厂是劳动过程的一种不可避免的虽然是有待改善的组织形式 。[1]由于缺乏对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的批判研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只能用抽象的一般规律描述特定的资本主义社会是怎样获得发展的,而不能将这些发展奠基于一般规律之上。“想用简单的形式抽象,直接从一般规律中得出不可否认的经验现象”,[4]马克思对李嘉图学派解体的分析值得马克思主义者警惕


一、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


《资本论》的研究对象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在马克思的著作文本中,生产方式是个多义词,围绕着“生产方式”一词的确切含义,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曾长期展开论战。迄今为止,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国内学术界并没有统一的看法,为大部分学者所接受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统一的观点也过于抽象,很难把它与运用于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历史区别开来。

美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哈维(Harvey)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概念的分析,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按照他的看法,在马克思的著作文本中,以三种十分不同的方式运用了“生产方式”这一概念。[5]第一种是指在一种特殊的使用价值生产中实际所采用的方法和技术,例如,当马克思谈到“棉纺织业的生产方式”时,就是如此。第二种常常用来指劳动过程的特殊形式,这种劳动过程在资本主义阶级关系下服从于商品的生产,这是马克思在整个《资本论》中运用这一概念的主要方式。第三种是从总体上或为比较的目的使用的,特别是在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这一概念用于指代以下事物的全部,包括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关系,以及制度、司法和行政上的安排,政治组织和国家机构、意识形态和社会(阶级)再生产的特有方式。在这个含义上,我们能够比较“资本主义的”、“封建主义的”、“亚洲的”等生产方式。

哈维指出,“生产方式”的第三种含义只能作为一个初步的概念,理解其内涵必须通过进一步的历史的、理论的和比较性的研究。他基本上倾向于第二种解释,以便于逐步地积累从总体上来看的更容易理解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解释,并指出这是我们能够接近这一概念全部含义的唯一方法。我认为,哈维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是符合马克思的本意的。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方式,指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原因在于:

第一,物质资料的生产是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基础,任何物质生产活动既是在社会范围内又是在一个个具体的劳动过程中进行的,社会形式的生产活动必然需要组织,必然采取某种组织形式,进行具体的生产活动必须把生产资料和劳动者结合起来,这种结合包括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劳动交换关系。在任何社会形式的生产活动中,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关系即生产力始终是积极的主动的力量,而生产关系总是惰性的或被动的。这样,物质生产力的变动必然与作为其社会形式的生产关系发生矛盾运动,这种矛盾运动具体体现在作为二者结合的中介——劳动过程之中。随着这种矛盾运动的发展,这种结合的实际内容和形式也相应地发生变化,同时也改变着劳动过程这个具体载体的内容和形式。

第二,在任何既定的、实际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我们会很容易发现一些相互纠缠、混杂的劳动过程。以往劳动过程的剩余部分、未来劳动过程的萌芽和从某些国家现有劳动过程中引进的因素等都可以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被发现,不同的甚至相对立的劳动过程同时存在并发挥着各自的作用。资本主义经济中劳动过程的具体形式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因为非主导地位的劳动过程,作为创新的产物以及竞争和模仿的结果,从来不会被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完全排挤出去,任何的经济体系中的劳动过程都能分成占主导地位的形式和其他形式与相异形式。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研究,着眼于既定经济体系中,占主导地位的、支配最大量商品交换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由于在世界经济中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变化,因此,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在不同时期就出现在不同的资本主义国家里。

第三,资本获得价值增殖能力始终依赖于对生产中活劳动的创造物与雇佣工人所得之间的差距的不确定性,实现这种不确定性的差距受到雇佣工人的主观情况、劳动的特殊条件等多方面限制,突破这些限制要求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对劳动进行控制,需要压迫、适应、同化与合作的某种混合,即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最基本的关系是劳资关系。与不同时期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内部分工发展和技术创新的发展相适应,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不断经历着从形式隶属到实际隶属的动态演变过程,劳资关系不断经历着从劳资双方关于工作过程控制权的斗争、为保障就业权与工资决定的斗争和现在劳动结构化控制体系下的雇佣劳动自主劳动的演变过程。

第四,竞争导致工资、价格和利润在社会中的运动所产生的外在压力,激励着特定的资本主义生产当事人进行创新,这些创新和压力结合着生产本身的组织和技术安排又产生出整个经济和社会的结构。在这种动态相互作用中,劳动过程内部分工和体现在劳动过程中的技术变化已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当事人维持价值增殖的重要手段。不同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在积累协作能力与技术能力方面并不是中性的,某种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特殊形式必定具有比其他形式更高的增殖潜力,组织协调和技术创新能力的差异决定着特定的劳动过程及其所属国价值增殖的可能性。


二、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核心:通过控制实现效率


任何社会的劳动过程都可以分解为人本身的活动、劳动对象、劳动资料等三个一般要素。但这些要素是同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它们所具有的特殊社会性质相结合的。在一切以占有直接生产者剩余劳动的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中,这种要素的社会结合都是通过强制来实现的,强制是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和从前的劳动过程所共有的,但是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强制是以比较有利于生产的形式进行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只是资本价值增殖过程的手段,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整个性质就是由无偿劳动的物化过程特别规定的:如何通过劳动过程的组织来获得剩余劳动就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当事人的关键问题。

雇佣劳动者的劳动同生产资料的社会结合不仅取决于劳动本身的性质,而且取决于体现资本目的的特殊社会关系。在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为了实现商品的经常的低廉化,一方面,必须发展着支配与从属的经济关系,因为劳动能力的消费是由资本家进行的,从而是被资本家监视与管理的;另一方面,必须发展着巨大的劳动连续性与劳动强度以及劳动条件使用上的更大的节约,因为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使产品只代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6]即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核心在于通过对雇佣劳动的控制实现商品生产的效率②。因此,保持作为资本组成部分的劳动力再生产对资本积累是至关重要的。资本必须从两个方面保持对雇佣劳动的控制:一方面是在劳动过程之,发展雇佣劳动对资本的隶属关系,有持续的可供剥削的人身材料;另一方面,在劳动过程,发展各种降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控制形式

如果“工人自己还能占有自己剩余劳动的一部分”,[7]从而能够通过积累使自己摆脱与资本的关系;那么,“劳动和资本之间的最初关系……并没有不断地再生产出来”,[8]在这种情形下,“雇佣工人在丧失对禁欲资本家的从属关系时,也丧失了对他的从属感情”。[9]为了保持雇佣劳动对资本的隶属关系,一方面,资本用机器取代工人从而降低工人工资,使得“工人对资本家必不可少的社会从属性即绝对的从属关系得到了保证”;[9]另一方面,资本却不断地为工人制造新的需求,“通过生活资料的耗费来保证他们不断重新出现在劳动市场上。……雇佣工人则由看不见的线系在自己的所有者手里”。[9]因此,为工人创造新的需求是资本与雇佣劳动关系的一个方面,“使自己的商品具有新的诱惑力,强使工人有新的需求等等。……资本的历史的合理性就是以此为基础的,而且资本今天的力量也是以此为基础的。[10]

在劳动过程之内,对雇佣劳动的控制会激起雇佣劳动者的反抗,触发了连续的阶级斗争,为了不影响资本积累甚至不断提高资本积累,资本家不得不探索将雇佣工人的抗争维持在既定限度内的各种控制的新形式。由于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前提是在“自由”和“平等”的劳动力买卖中产生的,而不是靠超经济的强制来维持的人身依附关系。雇佣劳动者是被自身的需要所驱使的,他以货币的形式、以交换价值的形式取得维持自己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不同雇佣劳动者之间的工资;雇佣劳动者对于自身劳动能力和自己活动的预示着较好工资的任何改变在原则上就都是可以接受与有准备的;劳动的新方式的不断形成与经常的变动又给资本家不断引进新技能开辟了新的领域。因此,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并不仅仅是强制下的劳动榨取过程,同时也是强制与同意的特殊结合,以诱发出吸取剩余价值所需要的合作过程。[11] 但是这种资本合作的雇佣劳动只是工人阶级中的一部分。

资本为保持资本积累不断创造新的需要和控制雇佣劳动的新形式,其必要条件在于资本通过劳动过程内部的分工来制造雇佣劳动之间的分化,从而始终保持资本对劳动的隶属关系。与不断创造新的需要以及劳资之间的阶级斗争相适应,资本通过不断地进行技术创新,一方面控制雇佣工人在劳动过程内部的抗争,不断发展强制与同意的合作新形式,另一方面也不断地进行产品创新,不断地扩展着人类对商品的新需要。作为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人类对使用价值的需要经历着从规模到范围的转化,导致资本积累从对操作效率的追求日益转换为追求过程效率,[12] 也产生着劳动过程控制的新形式,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