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按:“帝国主义”是一个我们经常使用的但在具体应用中含义又相当模糊的概念。因此,回到“帝国主义”的原初语境和内涵,可以帮助我们考察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理念距离以及原则持守所在,从而更加清晰地把握当下。“帝国主义”的基本含义自第二国际时期以来就呈现出“政策论”、“阶段论”、“特征论”和“体系论”等多重面向。不同视角之间既相互补充,又存在着矛盾,比如“政策论”主张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一种对外扩张政策或手段,“阶段论”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同时也是垂死与衰朽的阶段。一个典型例子是沙俄,从“阶段论”和“政策论”角度得出的结论完全不一样。本文作者疏理了列宁帝国主义概念的形成与发展过程,认为列宁是在阶段论的基础上,弱化政策论,补充特征论和吸纳体系论,进而形成了完整的帝国主义概念体系。当前左翼内部也存在着不同的混乱理解。小资产阶级的强国论(将帝国主义等同于资本主义强国或“核心国家”)、政策论( 认为当代帝国主义本质上是少数发达国家对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剥削和压迫)占据很大市场,或者用貌似宏大的体系视野来替代阶段论视角,而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帝国主义的发展要么导致毁灭人类的冲突,要么导致世界人民对资本扩张逻辑的唾弃,所以帝国主义意味着对资本主义自身发展的否定,今天的帝国主义理论需要重视内向化和阶段论的视角。

何谓“帝国主义”?语境、面向与反思——主要基于对列宁帝国主义论的评析-激流网

“帝国主义”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当中的一个重要概念。20世纪以来产生的许多理论、发生的许多历史大事件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帝国主义”发生着关联。时至今日,各种话语风格的“帝国主义”依然是社会政治经济领域的热点话题之一,诸如文化帝国主义、生态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和新帝国主义等,不一而足。诸多理论家都对帝国主义有过研究,从列宁、卢森堡和布哈林等人的综合创新,到1950—1960年代之后“新马克思主义者”的垄断资本论、依附理论和世界体系理论,再到萨米尔·阿明(SamirAmin)的资本积累与不平衡发展理论,直至21世纪初兴起的“全球化时代”新帝国主义/帝国研究,[1]无不涉及对“帝国主义”概念的辨识和反思。

这一概念的内涵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丰富,其多维面向之间的质性差异和内在张力一直体现在近百年来人们对“帝国主义”一词的话语实践与争议当中。通过对“帝国主义”概念史和思想史的梳理,特别是回到并反思列宁对帝国主义的多角度界定以及对其逻辑张力的消解,有助于我们坚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批判性地审视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发展中的诸种新帝国主义现象和观念。


一、“帝国主义”一词的词源与现代意指的历史语境


从“帝国主义”这一词语本身来看,《大美百科全书》在解释“帝国主义”(imperialism)一词时,明确指出该名词很难界定且不易解释,因为它就像“共和”和“保守”这些名词一样,总是众说纷纭。[2]在词源上,“imperialism”来自拉丁文的“imperium”,后者的含义是:命令;诏谕;权力,政权;全部权力,职能;最高指挥官,司令部;政权转换过渡;人物;首长;国家,帝国等。[3]也就是说,它意指具有某种权位发号施令或者某种官僚政治体制或行为。而《不列颠百科全书》给“帝国主义”下的定义是:“国家扩大势力和版图的政策、行为和主张,特别是通过直接占领领土或对其他地区进行政治和经济控制来实现。”[4]这一定义认为,帝国主义是对外扩张侵略的政策、行为和主张。概而言之,在1870年代以前,古典的“帝国主义”与“帝国”相关联,一般用来表示像罗马帝国、中华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等传统帝国的统治体系与皇权统治形式。1870年代以后,“帝国主义”逐渐被赋予了现代资本主义的色彩,即现代“帝国主义”的概念逐渐进入到日常语用当中。

现代“帝国主义”的概念被用以指称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经济政治发展的特殊历史状况,这一时代既具有资本主义发展史脉络的普遍性,也具有特定历史时段的特殊性。资本主义在14、15世纪开始萌芽,16世纪得到确立,18世纪得以迅速发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展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由于各国的发展速度、工业发展的不同侧重以及金融资本发展的不同辐射等因素的交互作用,发展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的各资本主义大国使原有世界经济格局中的不平衡发展进一步加剧。这种不平衡发展在现实层面就是一种动态的实力演变。为了发展本国经济、攫取垄断利润,一方面,各帝国主义国家不断进行殖民扩张,形成了殖民地经济、半殖民地经济和依附经济等多种经济形式,另一方面,帝国主义列强之间通过贸易战、关税保护等措施保护本国经济,不断地瓜分世界殖民地,加剧了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逐渐形成了对立的国家联盟。随着资本主义世界两大对立的军事联盟的出现,战争成为了进一步掠夺资源、瓜分世界的手段,人类历史进入了空前的灾难期。如果说其间爆发的美西战争(1898年)、英布战争(1899—1902年)、日俄战争(1904—1905年)是个别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战争[5],那么1914—1917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则演变成了帝国主义国家集团之间的战争,它不仅仅是两大军事联盟的战争,也是一场多民族的、全球性的帝国之间的战争。[6]帝国主义战争引发了帝国主义国家内部的革命运动。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世界经济与政治发展的新特征和新情况给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出了挑战和新的问题域:一方面,要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特征做出理论分析;另一方面,要对当时频繁发生的战争,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深层次原因加以本质探究,从而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制定正确的策略。这是“帝国主义”概念的所指与能指的一般性历史现实与差异性知识经验的发生源所在,也是经济上的资本主义新特征与政治上的革命立场之间的双向张力,这促进了具有不同理论聚焦和实践关涉的多种帝国主义理论的产生。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至今的世界经济和政治发展。列宁与其同时代人的帝国主义理论之间的“同与不同”首先也体现在对“帝国主义”的定义当中,由此引发的争论也是今天我们在“帝国主义”一词所触发的多维语义与全球化时代的境况之间产生认知落差的思想根源所在。


二、“帝国主义”的定义与争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理论家们的探索


根据俄罗斯学者的研究,“帝国主义”这一用语在1896年第二国际伦敦代表大会上被首次提出。[7]此后,第二国际时期的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就帝国主义这一主题展开了全面的研究,一些资产阶级学者对此也做了相当有益的探索。一时间,在政治、经济领域出现了很多论述帝国主义的著作或文章,“帝国主义”一词也逐渐成为人们理解当时世界形势的一个主要概念。

1902年,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约翰·霍布森(John Hobson) [8]发表了《帝国主义》一书,该书比较系统地分析了帝国主义在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等方面的特征。霍布森指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国家多种对外政策之一,它源于强大的工业和金融势力为过剩的商品和资本获取并发展私人市场的意图,是近代民族国家的最大危险。霍布森主张实行剥夺占有阶级的剩余的社会改良政策,建立真正的民主主义,反对帝国主义。[9]几乎与霍布森同时,马克思主义者保尔·拉法格(Paul Lafargue)在1903年发表了《美国托拉斯及其经济、社会和政治意义》一文,该文详尽地分析了美国托拉斯的发展及其多方面的影响,并重点指出:“由于托拉斯空前地发展生产的结果,已经迫使美国放弃它的传统政策,走向帝国主义,用武力征服的方法为托拉斯化的美国工业争夺国外销路。”[10]可见,拉法格也将帝国主义视为一种对外武力殖民扩张的政策。此外,拉法格还提到了金融资本及其作用,指出金融资本是由工业资本和银行资本相结合的产物。这一思想后来得到了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鲁道夫·希法亭(Rdolf Hilferding)的进一步系统阐述。继拉法格之后,保尔·路易(Paul Louis)于1904年发表了《帝国主义概论》一文,他在文中指出,20世纪初的世界正经历着帝国主义时代,帝国主义处处都表现出资本主义在做最后的努力,帝国主义把殖民主义与保护主义结合在一起,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世界最后的赌注。[11]这些观点对列宁作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的论述有着一定的影响。此后,奥托·鲍威尔(Otto Bauer)在1907年对帝国主义现象做了深入分析,重点阐发了现代资本主义扩张政策的力量来源及其资本集中和货币集中的新特点,指出现代帝国主义采取了关税保护、军国主义和殖民压迫等新的帝国主义—民族主义的国家构建原则。[12]虽然鲍威尔没有直接给帝国主义下过明确的定义,但他的分析无疑抓住了帝国主义内涵的一些要点,如资本的集中与输出、货币资本集中于银行、对世界的殖民瓜分等。而后,希法亭在1910年发表了《金融资本》一书,也将帝国主义看成是一种政策,认为金融资本的发展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结构。[13]可惜希法亭也没有给帝国主义下过明确的定义,他常将“帝国主义”一词与金融资本、资本输出、垄断、保护主义、殖民地政策等联系在一起使用。安东尼·布鲁厄(Anthony Brewer)认为,这是希法亭自身缺乏一个明确的帝国主义概念所致。[14]但希法亭有关金融资本及其统治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尼古拉·伊·布哈林(Николай Иванович Бухарин)和列宁等人的帝国主义理论。

不难发现,从霍布森、拉法格、路易、鲍威尔到希法亭,他们虽然都没有直接对“帝国主义”加以明确定义,但也都是站在批判和反对帝国主义的立场上将帝国主义视为一种资本主义扩张政策,并对帝国主义的经济、政治乃至意识形态特征作了深入分析。这些分析无疑为马克思主义帝国主义理论的系统形成和综合发展做出了重要的理论贡献,更是为列宁有关帝国主义的明确定义提供了有益的理论启发。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也是研究马克思主义帝国主义理论的一个关键人物。她指出:“帝国主义是一个政治名词,用来表达在争夺尚未被侵占的非资本主义环境的竞争中所进行的资本积累。” [15] “帝国主义虽是延长资本主义寿命的历史方法,它也是带领资本主义走向迅速结束的一个可靠手段。” [16]她认为,现代帝国主义是资本扩张的历史进程的最后篇章。[17]可见,卢森堡既强调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一种手段,又说明它也是资本扩张的最后阶段。因此,她经常在政策/手段[18]论和阶段论上同时使用“帝国主义”概念,但她更倾向于关注帝国主义的一般本质,这与列宁对帝国主义特殊本质的关注有着一定的区别[19]。

布哈林的观点与卢森堡类似,但有了进一步突破。他深受希法亭的金融资本思想的影响,认为帝国主义是一个历史范畴,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对帝国主义的理解要摆脱将帝国主义看作是种族斗争和一般的征服政策这两种庸俗理解。就特殊性而言,帝国主义是金融资本的征服政策,这个政策的职能就是支撑金融资本的结构、建立金融资本的世界统治,以及以金融资本的生产关系代替古老的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旧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20]可见,布哈林与卢森堡同样在政策和阶段这两个维度上界定了帝国主义,但是布哈林凸显了金融资本的统治逻辑及其历史意义。不仅如此,布哈林还指出,“世界资本主义,即世界性的生产体系” [21],而帝国主义是发达国家和不发达国家之间形成不平等的世界体系。布哈林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列宁,并被其批判性吸收,因此两者的帝国主义理论的中心论点具有一致性。[22]

此外,对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影响至深的还有卡尔·考茨基(KarlKautsky)。考茨基明确反对滥用“帝国主义”一词,强调从历史渊源中寻求概念的确定性。他指出,帝国主义“这词是从拉丁文来的,它表示同一个世界帝国或是凯撒帝国(imperium)联系在一起的政治意图” [23]。“帝国主义”一词最初在拿破仑第一帝国时出现于法国,用来描述帝国的政策。到了1890年代,英国人用它来表示通过在英国与殖民地之间结成紧密联盟从而用大不列颠代替小不列颠的意图。考茨基还进一步将帝国主义与扩张主义或民族主义区别开来,认为“帝国主义是高度发展的工业资本主义的产物。帝国主义就是每个工业资本主义民族力图征服和吞并愈来愈多的农业区域,而不管那里居住的是什么民族” [24]。这个定义凸显了帝国主义与工业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工业对农业的优势地位关系以及不同民族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对此,列宁严厉批判道,考茨基这一定义片面地强调民族问题和工业资本,忽视了帝国主义问题的全面性和整体性,忽略了金融资本这一核心特征。同时,这一定义还割裂了帝国主义经济与政治的关系,片面地强调帝国主义的暴力兼并,而忽视了帝国主义政治上的反动性。总体而言,“考茨基的定义不仅是错误的和非马克思主义的,而且还成了全面背离马克思主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实践的那一整套观点的基础” [25]。

综上,在关于“帝国主义”的定义这一问题上,大致有政策论和阶段论两种视角[26]:前者主张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一种对外扩张政策或手段;后者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新发展阶段的指称。

此外,以下三个问题还值得深入讨论。第一,这种分类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对而言的,比如卢森堡、希法亭和布哈林等人既在政策论又在阶段论的意义上使用帝国主义一词。第二,政策论和阶段论这两大分类并不足以概括在帝国主义定义问题上存在的思想观念之间的差异。比如,布哈林提出的帝国主义是一种世界体系的观点则属于帝国主义定义问题上的体系论视角。第三,在定义帝国主义的不同视角之间现实地存在着区隔和张力,以及消弭或超越视角差异的各种努力。比如,政策论与阶段论之间存在着主观选择的任意性问题与历史必然性的不可抗拒趋势之间的张力。而体系论在某种程度上试图从历史生成的角度扩大政策论和阶段论的共同之处。列宁对帝国主义的定义就体现了这种努力方向。


三、对“帝国主义”的认识跃迁与综合定义:列宁的多元视角与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