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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自由市场的恐怖实验室

2019-10-23 22:53|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19531| 评论: 0|原作者: 娜奥米·克莱恩 |来自: 察网

摘要: 铲除反对者后,皮诺切特和卡斯特罗展开拆除福利国、建立纯资本主义乌托邦的工作。1975年,他们一次削除27%的公共支出——而且继续削减直到1980年,使支出只剩阿连德时代的一半。医疗和教育首当其冲,连倡议自由市场的《经济学人》杂志,也形容那是“自残的胡闹”。

智利奇迹的真相

即使在30年后,智利仍然被自由市场狂热分子视为弗里德曼理论有效的证明。皮诺切特2006年12月死时(比弗里德曼晚一个月),《纽约时报》赞誉他“把一个破产的经济转变成拉丁美洲最繁荣的经济”,《华盛顿邮报》社论则说,他“引进的自由市场政策创造了智利经济奇迹”。“智利奇迹”背后的事实,至今仍众说纷纭。

皮诺切特掌权17年,在那段期间,他数度改变政策方向。被视为成功奇迹证明的那段稳定成长期,要到80年代中期才开始——也就是芝加哥男孩执行休克疗法之后足足十年,而且是在皮诺切特被迫大幅度调整方向后很久。在1982年,虽然智利严格遵守芝加哥教条,经济仍无法幸免于崩溃:债务激增,恶性通货膨胀复发,失业率飙高到30%——是阿连德时代的十倍。主要原因是食人鱼——芝加哥男孩解除所有管制所释放出来的安然(Enron)式金融机构——以借贷的钱买光智利的资产,累积高达140亿美元的庞大债务。

情势动荡到皮诺切特被迫采取完全与阿连德一样的措施:他把许多家这种公司收归国有。面对市场崩溃,几乎所有芝加哥男孩都丧失掌控大权的政府职务,包括卡斯特罗。几个在食人鱼金融公司位居高位的芝加哥毕业生遭到诈欺调查,他们以科学中立掩饰的真面目被揭穿,而科学中立曾是如此重要的芝加哥男孩表征。

唯一保护智利经济在80年代初免于完全崩溃的是,皮诺切特从未把被阿连德收归国有的铜矿公司私有化。这家公司创造85%的智利出口收入,这表示当金融泡沫破灭时,国家仍有稳定收入来源。

很清楚的是,智利从来不是歌颂它的人宣称的“纯”自由市场实验室。相反的,这个国家有一小群精英在极短时间从有钱跃升为超级富有,凭借的是一套以举债和用公帑大量补贴(和纾困)赚取暴利的公式。当奇迹背后的狂热与推销术被揭穿后,大家看到皮诺切特和芝加哥男孩统治下的智利,并不是一个以自由市场为特质的资本主义国家,而是政商财团主义(corporatism)国家。Corporatism(统合主义)这个字眼原本指的是墨索里尼的警察国家模式,由社会上的三种主要势力——政府、企业和工会——结盟而成,它们互相合作以确保以国家民族为名的秩序。智利在皮诺切特统治下,实验的是一种新形态的统合主义:一个警察国家和大企业互相支持的结盟,连手对第三个势力——劳工——发动全面战争,借以大幅增加联盟占有国家财富的比率。

这场战争——许多智利人理所当然视为富人对穷人和中产阶级的战争——才是智利经济“奇迹”的真相。到1988年,当经济已稳定且快速成长时,45%的人口落在贫穷线下。不过,最富裕的10%智利人,所得却增加83%。即使在2007年,智利仍然是世界上最不平等的社会——联合国调查不平等的123个国家中,智利排名第116,也就是排名第八不平等的国家。

如果这种记录对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算得上奇迹,也许休克治疗的作用从来就不是为了让经济恢复健康。也许它原本就是为了它实际做到的事——把财富吸聚到顶层,并把大部分中产阶级休克到无以为生。

这正是阿连德的前国防部长勒特里尔的看法。在皮诺切特的监狱待了一年后,勒特里尔设法逃离智利,这要感谢国际间积极的游说奔走。流亡海外并眼看他的祖国迅速凋敝,勒特里尔1976年写道:

【“过去三年有数十亿美元从工资所得者的口袋被拿走,放进资本主义者和地主的口袋……财富集中并非偶然,而已成为法则;这并非艰困环境下极端的例子——就像军政府希望全世界相信的——而是一套社会计划的基础;这不是经济的缺陷,而是暂时的政治成功。”】

勒特里尔当时无法得知的是,芝加哥学派统治下的智利提供了未来全球经济的一瞥。这个模式将一再重复,从俄罗斯到南非到阿根廷:狂热投机的泡沫和可疑的会计操作,助长了暴利和疯狂的消费主义,由空荡如鬼城的工厂和昔日发展所遗留的破旧基础建设所围绕;约半数人口被排除在经济之外;失控的贪渎和亲信政治;国营中小企业灭绝;大量公共财富流入私人手中,紧接着是大量民间债务转由政府承担。在智利,如果你不在财富泡沫中,奇迹看起来就像大萧条,但在这个密闭的泡沫里,获利流动如此顺畅和快速,让这些休克治疗式“改革”带来的暴利,变成像此后金融市场施打成瘾的高纯度古柯碱。这就是为什么金融界对智利实验明显的矛盾视而不见,不但未重新评估放任主义的基本假设,反而还作出毒瘾者的反应:下一针在哪里?

革命散播,人民消失

在智利,皮诺切特可以不受节制地使用经济政策压缩中产阶级,凭借的是他赖以掌权的休克和恐怖手段。虽然他的战斗机和行刑队在散播恐惧时极有效率,但它们却带来公关灾难。媒体报道皮诺切特的屠杀引发全球的谴责,欧洲和北美行动主义者积极向他们的政府游说断绝与智利的贸易——对一个宣称必须靠开放外资来维系国家生存的政权来说,这绝对是不利的结果。

近日解密的巴西文件显示,阿根廷的将军们筹划1976年的政变时,希望“避免类似反对智利的国际运动”。为达到这个目的,需要的是较不耸人听闻的镇压技巧——较低调的手段,能散播恐怖,但能躲过众目睽睽的国际媒体。在智利,皮诺切特很快诉诸失踪的手段。士兵不再公然杀戮或追捕猎物,而是绑架他们,带他们到隐秘的集中营,折磨并动辄杀害他们,然后宣称毫不知情。尸体被丢进集体坟场。据智利1990年5月成立的真相委员会,秘密警察处理部分受害者的方法是,从直升机上把尸体丢进海中,但“先以刀子切开他们的胃,以避免尸体浮上海面”。除了比较低调外,失踪还是一种比公开屠杀更能有效散播恐怖的手段。想到国家机器可以用来让人凭空消失,就会让社会惶惶不安。

从智利国家体育馆被释放的囚犯说,强力照明灯一天24小时开着,供应食物的时间似乎刻意不按次序。士兵强迫许多囚犯在头上覆盖毯子,让他们无法清楚地看和听,这些做法都让人感到不解,因为所有囚犯都知道他们在体育馆里。囚犯报告说,如此操纵的结果让他们丧失日夜的感觉,进而大为强化政变与随后的逮捕带来的震撼和惊慌。就好像体育馆变成一座巨大的实验室,他们则是一些怪异的感官操纵实验的对象。

较忠实模仿中情局实验的版本,可以在智利的格雷莫迪(Villa Grimaldi)监狱看到——木制的隔离室小到囚犯无法跪下或躺下。乌拉圭自由城(Libertad)监狱的囚犯则被送到“小岛”:狭小、没有窗户的囚房,随时有一个灯泡亮着。重要的囚犯被完全隔离超过十年。“我们开始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们的囚房不是囚房,而是坟墓,外面的世界并不存在,太阳只是一个神话。”其中一名囚犯罗森考夫(Mauricio Rosencof)回忆说。他在11年半期间总共看到太阳八个小时。他的知觉在这段期间被剥夺到他“忘记颜色——当时没有任何颜色”。*

【*自由城的监狱管理当局与行为心理学家密切合作,设计专为个人心理特质定作的刑讯技术——这种方法现在被用在关塔那摩湾。】

清洗石板 恐怖的效用

1976年,勒特里尔重回华盛顿特区,不再是大使的身份,而是进步主义智库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Policy Studies)的行动主义者。数千名同僚和朋友仍被关在军政府的集中营面对酷刑,让勒特里尔魂牵梦系,他利用重获的自由致力于揭发皮诺切特的罪行,并对抗中情局的宣传机器,为阿连德的事迹辩护。

他的倡议与奔走证明有效,皮诺切特面对了举世谴责他的人权记录。但让同时兼具经济学家身份的勒特里尔灰心的是,尽管全世界对监狱里的处决和电击大为震惊,大多数人对经济休克疗法保持缄默;或者就国际银行给军政府巨额贷款来说,仍显得视若无睹,迷惑于皮诺切特拥抱“自由市场基本原则”。勒特里尔驳斥经常被引述的说法,说军政府有两套截然划分的计划——一套是在经济转型上的大胆实验,另一套则是残暴酷刑与恐怖的邪恶体制。这位前驻美大使坚称只有一套计划,而在这套计划中,恐怖是自由市场转型的核心工具。

“侵犯人权、体制化的残暴、严密控制和镇压任何有影响力的异议分子,这些现象向来被认为,与军政府实施的正统放任式‘自由市场’只有间接关联,甚至完全没有关联。”勒特里尔在《国家》(The Nation)杂志上发表一篇强烈控诉的文章。他指出:“这种特别方便的社会制度观念,认为‘经济自由’与政治恐怖可以共存而互不干涉,使得这些财政发言人能够一方面支持他们的‘自由’观念,另一方面又夸夸其谈为人权辩护。”

勒特里尔甚至写道,弗里德曼身为“现在管理智利经济的经济学家团队的思想建构者和非正式顾问”,应该为皮诺切特的罪行负部分责任。他驳斥弗里德曼为自己辩解的说辞,自称鼓吹休克治疗只是提供“技术”建议。勒特里尔说,“以弗里德曼的方式建立的自由‘民间经济’和控制通货膨胀”,不可能和平达成。“这种经济计划必须执行,而在智利的情况下,只有靠杀害成千上万人、在全国遍设集中营、三年内监禁超过10万人才能达成……大多数人的退化,以及少数特权阶级的‘经济自由’,在智利是一体的两面。”他写道,“自由市场”与无尽的恐怖间,存在“一种内在的和谐”。

勒特里尔引发争议的文章在1976年8月刊出。不到一个月后的9月21日,这位44岁的经济学家在华盛顿特区开车经过大使区中心时,一颗安置在驾驶座下的遥控炸弹爆炸,把汽车炸飞并炸断他两条腿。勒特里尔被炸断的脚留在人行道上,人被紧急送往乔治-华盛顿医院;抵达医院时他已回天乏术。这位前大使与一位25岁的美国同事莫菲特(Ronni Moffit)共乘汽车,她也在攻击中丧生。这是皮诺切特政变以来最令人发指和最具挑衅意味的罪行。

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发现,炸弹由皮诺切特的资深秘密警察汤莱(Michael Townley)制作,他后来被联邦法院定罪。杀手持假护照进入美国,且中情局知情。

皮诺切特2006年12月去世,高龄91岁,当时他面临各界尝试让他为在位期间的罪行接受审判,这些罪行包括谋杀、绑架、酷刑、贪渎、逃税等。勒特里尔的家人数十年来尝试让皮诺切特为华府的炸弹攻击受审,并要求美国开放该事件的档案。但这位独裁者寿终正寝,逃过所有审判,并发表一封死后公开信,为政变和使用“最大力量”防止“无产阶级专制统治”辩护。皮诺切特写道:“我多么希望根本不需要1973年9月11日的军事行动!我多么希望马克思—列宁意识形态未侵入我们的祖国!”

文化清洗

在智利、阿根廷和乌拉圭,军政府进行大规模的意识形态清洗行动,焚烧弗洛伊德、马克思和聂鲁达的书,关闭数百家报社和杂志社,占领大学,禁止罢工和政治集会。

一些最恶毒的攻击,则保留给芝加哥男孩在政变前无法打败的“粉红”经济学家。芝加哥男孩大本营天主教大学的死对头是智利大学,那里有数百名教授因为“怠忽道德职责”而被开除(包括法兰克这位曾气愤地写信回芝加哥母校给前教授的异议分子)。在政变期间,法兰克报告说:“六名学生在经济学系大门口被当场射杀,以对其他人起杀鸡儆猴作用。”

在圣地亚哥,传奇民歌手哈拉被带到智利体育馆,他受到的待遇充分展现那股想让文化噤声的狂暴决心。据智利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调查,士兵先打碎他的双手,让他无法再弹吉他,然后射击他44次。为了确定他无法在坟墓里激励人心,军政权下令销毁他伟大的录音作品。阿根廷音乐家索沙被迫流亡外国,革命戏剧家波拉在饱受酷刑后逃离巴西,贾利安诺从乌拉圭出走,而华尔士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遭谋杀。一个文化就此被蓄意灭绝。

在同一时候,另一个消过毒、清洗过的文化取而代之。在智利、阿根廷和乌拉圭独裁统治之初,唯一被准许的公众集会是阅兵典礼和足球比赛。在智利,女性穿着宽松的长裤就可能被逮捕,男性留长发也一样。“全国上下正进行彻底的清洗。”阿根廷一家军政府控制的报纸在社论中宣称,并呼吁大规模刷洗左派分子的涂鸦,“很快所有外表将焕然一新,借肥皂和清水就能解除梦魇”。

在智利,皮诺切特决心打破人民走上街头的习惯。连小规模的集会都被以高压水枪——皮诺切特最爱的群众控制武器——驱散。军政府拥有数百辆水枪车,小到可以开上人行道,对成群散发宣传单的学童喷水;甚至送葬行列如果太喧闹也遭到残暴压制。这些无所不在的水枪车被称作原驼(guanaco),取其像一种习惯吐口水的美洲驼,它们把群众当垃圾般清除,让街头闪闪发亮,清洁而空虚。政变之后不久,智利军政府发出一道命令,要求公民借报告外国的“极端主义者”和“狂热信仰的智利人”,“对清洗国土作出贡献”。

谁被杀害,以及为什么

在突击中被扫荡的人大多数不是军政府宣称的“恐怖分子”,而是被视为对经济计划造成最大障碍的人。有些人是真正的反政府人士,但许多人只是被认为不符合革命的价值观。

清洗运动呈现的体制性,从人权与真相委员会报告记录的失踪日期和时间就可明确验证。

在智利,当所有人都注视被包围的总统府时,其他部队也被派往“人称‘工业带’的许多工厂,展开突击和逮捕”。在接着数天,智利的真相与和解报告指出,又有数家工厂被突击,“并大规模逮捕人,部分人遭杀害或失踪”。在1976年,80%的智利政治犯是工人和农民。

企业资助酷刑

对工会领袖的攻击往往在工厂业主的密切合作下进行,而近几年向法庭提出的报告提供了明确的文件证据,显示外国跨国企业在当地的子公司也直接参与。

皮诺切特的芝加哥男孩经济部长卡斯特罗负责执行休克治疗,他说,如果没有皮诺切特的铁腕支持,他不可能办到。“舆论强烈反对(我们),所以我们需要强人来维系政策。我们很幸运皮诺切特总统了解而且拥有能抵挡批评的个性。”他也认为,“独裁政府”最适合保卫经济自由,因为可以“不掺杂个人情感”地使用权力。

和大多数国家恐怖一样,设定目标的杀戮有双重目的。第一,杀戮去除了计划的实质障碍——那些最可能反击的人。第二,让所有人目睹“麻烦制造者”失踪,发出不容误解的警告给可能想抗拒的人,因而去除了未来的障碍。

而这些手段确实有效。“我们既困惑又苦恼,乖乖等着接受命令……许多人开始退化;他们变得更依赖和害怕。”智利精神医生帕拉(Marco Antoniodela Parra)说。换句话说,他们处在休克之中。因此当经济休克造成物价飙涨和工资下跌时,智利、阿根廷和乌拉圭的街上依旧干净和平静。没有抢粮暴动,没有大罢工。家庭借着默默节衣缩食度日,喂他们的婴儿喝可以抑制饥饿感的传统饮料马黛茶(mate),在日出前起床以便走路几个小时上班,省下公交车费;因为营养不良或伤寒死亡的人则被悄悄埋葬。

十年前,南锥国家的工业还突飞猛进,中产阶级迅速崛起,医疗与教育体系十分健全,俨然成为发展中国家的希望。现在,富人与穷人被抛进截然不同的经济世界,富人可以在佛罗里达取得荣誉市民身份,其他人则被推回落后国家的火坑,而且两者的鸿沟将随着后独裁时代的新自由主义“再造”不断加深。这些国家不再是激励人心的楷模,而是对梦想从第三世界升起的贫穷国家的恐怖警告。这种转变可以与经历军政府酷刑营的囚犯相提并论:光是说还不够——他们被迫放弃最珍视的信念,背叛他们的爱人和孩子。那些屈服的人被称作“破碎者”。南锥也一样:这个区域不只被打败,它被打成碎片。

酷刑“治疗”

许多施酷刑者采取医生的姿态。好比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使用痛苦但必要的休克治疗,这些审讯者想象他们施加的电击和其他折磨具有疗效——他们只是给囚犯某种医疗,而囚犯在集中营则被称为脏病者(apestosos),被视为肮脏或染病的人。他们将为囚犯治疗社会主义或集体主义思想的疾病。*他们的“治疗”当然会带来痛苦,甚至可能致命,但这是为患者着想。“如果你的手臂有坏疽,你必须截肢,对不对?”皮诺切特在响应外界对他人权记录的批评时,不耐烦地反问。

【*电击治疗因此绕了一圈,回到最早出现时被当作一种驱魔技术。最早的医疗电刑始于18世纪的一位瑞士医生,他相信精神疾病是由魔鬼造成,于是让一名患者抓住一条以静电机供电的电线,对每一个魔鬼施以电击一次。这名患者当时被宣告治愈。】

施酷刑者也知道团结的重要,而且决心借休克来消灭囚犯内在的社会联结冲动。当然,所有审讯都为了取得有价值的信息,因此必须强迫囚犯背叛,但许多囚犯报告折磨他们的人对信息兴趣不高,因为他们通常已掌控信息,反而他们热衷的是达成背叛。这种做法目的在于对囚犯内在造成无可修复的伤害,这部分的内在原本把协助他人摆在第一位,也是他们参与社会运动的原因,但在伤害之后留下的是羞愧和屈辱。

有时候背叛完全不是囚犯所能控制。例如,阿根廷囚犯韦兰尼(Mario Villani)被绑架时身上带着行事历,里面记录与一个朋友约好会面;士兵突击会面地点,让失踪在恐怖机器的运动分子又增加一名。韦兰尼的酷刑手用这件事折磨他,他说:“他们抓到霍基是因为他准时赴约。他们知道告诉我这件事,对我的折磨会远超过220伏特。那种懊悔几乎令我无法承受。”

在这种环境下,终极的反抗是囚犯之间表现的小悲悯,例如照料彼此的伤口,或分享稀少的食物。如果这类关爱的举动被发现,他们会遭到严厉惩罚。囚犯会被刺激成尽可能自私自利,不断有人提供他们浮士德式的交易,例如选择自己承受更多折磨,或让其他囚犯受更多酷刑。在一些案例中,囚犯被彻底瓦解,以致同意拿刺牛棒对付其他狱友,或上电视公开放弃他们以前的信念。这些囚犯代表折磨者的终极胜利:囚犯不仅放弃团结,而且为了生存而屈服于放任资本主义核心的割喉特质——借用ITT主管的话:“追求自利。”

在南锥工作的两类“医生”——将军与经济学家——都以几乎完全相同的比喻形容他们的工作。弗里德曼描述他在智利的角色像医生,提供“医疗技术建议给智利政府,以协助终结一场医疗瘟疫”——“通货膨胀的瘟疫”。芝加哥大学拉丁美洲计划主持人哈伯格的比喻更直接,他在独裁统治结束很久后,对一群阿根廷年轻经济学家发表的演说中说,好经济学家本身就是治疗——他们扮演着“对抗反经济的思想与政策的抗体”。阿根廷军政府的外交部长顾塞提说:“当国家的社会身体染上会侵蚀内脏的疾病时,它会产生抗体。这些抗体不能被当作病菌。当政府控制并摧毁游击队,抗体的活动才会消失,就像已经发生的情况。那只是生病身体的自然反应。”

这种语言当然与纳粹当年的思想架构没有两样,纳粹辩驳他们是借由杀害社会“生病”的分子,以治愈“国家身体”。就像纳粹医生克莱恩(Fritz Klein)宣称的:“我想挽救生命。而出于对人命的尊敬,我会从一个生病的身体移除坏疽的盲肠。犹太人是人类身体的坏疽盲肠。”赤棉使用相同的语言辩解在高棉的杀戮:“受感染的部分必须切除。”

【察网摘编自娜奥米·克莱恩《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一书第2、3、4章,关系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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