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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1983年严打的小说

2020-4-3 06:51| 发布者: biruxie| 查看: 11709| 评论: 0

摘要: 1983年严打草菅人命,许多人为枪毙朱德孙子等呆霸王拍手叫好;我冷笑道:看着吧,滥杀坏蛋是滥杀好人的前奏!果不其然,1989年6月4日!出国后,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人间事”,先发表于“中国之春”杂志,后收入台湾版小说集“你好,自由”。

人间事(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1983年严打的小说)毕汝谐(纽约作家)

 

按:这是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关于1983年严打的小说。

1983年严打草菅人命,许多人为枪毙朱德孙子等呆霸王拍手叫好;我冷笑道:

看着吧,滥杀坏蛋是滥杀好人的前奏!

果不其然,198964日!

出国后,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人间事”,先发表于“中国之春”杂志,后收入

台湾版小说集“你好,自由”。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有句名言:要勇于与众不同;于毕汝谐而言,

我即便努力与众相同,岂可得乎?

这是我作为人的不幸,却是作为作家的大幸!

 

 

 

一、

月色溶溶,波光粼粼。在某大城市中山公园湖畔的树木花丛深处,在那一片目不可测的、馥郁芬芳的黑暗之中,隐着一对如胶似漆的年轻恋人。这一对如同电影明星一般出众——男的潇洒英俊,女的容貌美丽。他们紧紧的拥抱,热烈地相吻……成百次,上千次,乐此不倦。

终于,他们感到一种心照不宣的遗憾:拥抱并不能消弭彼此的间隙,相吻不足以宣泄缱绻之深情;再说他们早就逾越了男女交往的最后界限,熟知个中三味。因此,以天地为洞房,将花木作帷帐——这一新的做爱地点令他俩心神向往……

    他们的手在彼此身上交织着……姑娘身上美好的气息和生命的热流激动着小伙子,他在一时冲动之下生出了豹子胆,竟然不顾天时、地利而为所欲为,那姑娘竟也像是干柴落入烈 火似地迎合他……一种无法言传的甜蜜的快意,微风细漪似地拂荡,泛起在他和她的心头。

    他俩小心翼翼地摸索出一种最能满足对方灵性要求的站姿,轻简的夏装予他俩以种种便 利……于是,他俩足不旋踵却得以升临羽化而登仙的绝妙之境,可谓如愿以偿!

    (道学家会为此大发雷霆,芸芸大众也会对这种有伤风化的丑行嗤之以鼻,责骂他们不该破坏公共场所约定俗成的行为尺度;须知,眼下的社会风尚还仅仅开化到对不择时机的动手动脚视而不见,谁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动干戈?!……不过,你道这一对才子佳人是谁?——男的名叫余汶,是某名牌大学中文系三年级高材生,早已在省市两级报刊上发表了许多长短文章,被视为极有培养前途的文坛新秀;他的文笔清新流畅,且对历史上那些大作家、 大艺术家的奇闻轶事、风流掌故了如指掌。那女的名叫龚雪枫,乃是本市公安局长龚猛之女,目前赋闲在家,有钱有闲而又任性,一旦春情泛滥便不可收拾……)

    事毕,余汶满足而又倦怠地轻吁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缀满花朵的繁枝碰得簌簌作响,月光透过叶隙,照出他佩在左臂的一方黑纱……

    这一方黑纱余汶已戴了长达两年之久。前年,本市曾发生一件轰动一时的人命案。一伙 如狼似虎、无人敢惹的纨绔子弟到个体酒馆“太白醉”酗酒作乐,因言语不合大打出手,为首者王永革用铁棍将酒馆主人余老头打得口吐鲜血,几日后一命呜呼。这王永革是一位已故 中共元老之嫡孙,其祖父曾为中共建党建军建国立下奇功殊勋,彪炳史册。政法机关因而 投鼠忌器(器者,全党全军全国之威望也),始终推三搪四,致使王永革一伙逍遥法外。

余老头的独生子余汶不肯善罢甘休(王府曾表示只要免去王永革的牢狱之灾,赔款多寡尽可协商),援笔疾写鸣冤信,寄给中南海里诸位姓名经常见于报端的中央首长……结果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但是余汶仍然四处告状,发誓要给亡父戴孝戴到仇人受诛的那一天。因此,黑纱至今还没有除下……

狂热的激情稍落,那习以为常的阴郁表情又回到他那西洋人式的、异常清秀的脸上。龚雪枫依然沉浸于缠绵之情,唧唧哝哝地劝说:“别想那些事儿了,恶有恶报。王永革早晚不得好死!……”

那天,余汶仿效旧戏中拦青天大老爷轿子的办法,守在龚猛家门口递状子。适逢雪枫自英语补习班归来,好奇地先睹状纸为快,苦情打动了姑娘柔嫩的心,她流着眼泪咒骂那灭绝人性的凶手……更使她发生兴趣的是余汶那大学生的头衔;如今,女孩子寻个捏着文凭的男 朋友,已是大势所趋;何况雪枫连续三年高考落榜而又壮心未泯,正想借机多学东西。

不知怎样一来,他们双双坠入情网。在雪枫,是得到了一位相貌俊、有学识的诚实君子;在余汶,则是那颗创深痛巨的心灵得到了女性的真诚慰藉。或许,他还有一层较为实际的打算,就是攀上这门高亲有利于报仇雪恨……谁知道呢。

但是,龚猛坚决反对女儿与余汶交往。他嫌弃余汶的出身(个体户,不是正经人),更畏于深深巻入那桩无人胆敢认真受理的人命案。他担心招进这样一个女婿会令势力盘根错节的王府生出疑心,进而危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有时候,雪枫半娇半嗔地请求他为余汶做主;他总是板起一副秋风黑脸:“这个案子你少插嘴!我心里有数——只能这样拖着,时间一长,不了了之……”

雪枫愤愤然为未曾见过面的未婚公公叫起了撞天冤:“爸,还有没有王法了?!老百姓就不是人?再说,王永革的爷爷早就死了!……”

龚猛老世故地分析道:“船破有底,底烂有钉!王家不是好惹的!除非有一天中央直接下令,否则谁敢动他王永革一根毫毛?!……”他瞪起眼睛,“雪枫,你趁早跟余汶一刀两断!”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是深仇不能报的白面书生,一个是智力很平庸的窈窕淑女,他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苦涩的向心力。他们常常躲在早已歇业的“太白醉”里一呆就是整整一天,两情相悦地行云雨之事,使得这座曾经发生过人命惨案的凶宅里充满柔情蜜意……

 

“汶,今天怎么在公园里……多羞人……”雪枫那丰满茁实的处女似的胸部轻喘着。

“是……是不好。”余汶似有悔意,絮声说,“都怪我,没管住自己……”

雪枫爱抚着余汶那瘦削的肩头,吻着他额上沁出的一层汗星星:“不,不怪你……我真心爱你……怪我……”

他俩争相延揽责任。最后,余汶解嘲地失笑了:“我俩都是孔夫子的徒子徒孙。雪枫,你知道孔老夫子从何而来?孔子的父母叔粱纥夫妇在田野里交合而生孔子……”

“真的?”雪枫用娇中蕴蜜的声音道,更钦佩对方的博学广闻。

“下次不这样了,下次……”余汶连声不迭地保证。

“什么下次不这样了?!哼,有一次就有一百次!……”突然,花丛里响起一个炸雷般的粗嗄声音,把这一双恩爱才歇的情侣震懵了:“出来!”

天!黑暗中不知怎地钻出七、八名汉子,人手一个多节手电筒,扭亮后一道道白晃晃的光柱交叉成包围圈,将余汶和雪枫罩在其中……这伙人横眉立目,左臂一律戴红袖章,胸前一律佩矩形塑料蓝牌——猛一看,真彷佛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红卫兵和后期的工人民兵又从尘封的历史中回来了。只是,这批角色清一色都是中年人。

那个“粗嗄嗓门”是这伙人的头儿。他手中那道强大的光柱在余汶、雪枫身上横照竖照,忽然,光柱在雪枫那滚着花边的裙子上停住了,那里有挺大一摊显眼的、有家室者一望即知的污渍……“粗嗄嗓门”精神为之大爽:“哎哟嘿,乖乖,好大一片‘怂’咧!跑这儿要脸来了。×,带走……”

这伙人像是吸食了鸦片似地兴奋起来,所有光柱一齐聚在彼处……-然后争先恐后地扭扯他俩……余汶虽然文弱,却倔强地挣扎着:“放手!你们有话说话,打人犯法……”

他的话招来一阵不堪入耳的嘲笑和诟骂……然而,当雪枫在情急之中自报家门之后,他们又齐刷刷地静了下来。

“你这话是真是假?”“粗嗄嗓门”一时没了主意,“这年头就属冒充高干子弟的骗子多,一茬接一茬,抓都抓不过来……

“今天是啥日子哟!真是龚局长女儿又怎么样。先带回局里再说……”一个声音建议。

众人一致赞成。这时的余汶和雪枫已是羞惭满面,深恨不能寻个地缝钻去,只得乖乖听从发落。他俩在娘天娘地的谩骂声中退下鞋子,跣足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走去……重新神气起来的“粗嗄嗓门”扬言:“你们俩臭货敢逃跑,老子一拳打死你们!”

公园外面停着不止十辆警车,都敞着车门。约摸二、三百名在游园时被扣押的男女游客——主要是些“现代派”的青年恋人——在警察、便衣警察以及亦警亦民之徒的吆喝声中鱼贯上车,成双成对的情侣拆散后被分别赶进不同的车次。余汶、雪枫亦如此。有一对面孔粗俗的恋人稍有异议,结果是当众不分男女地吃了一顿老拳,男的鼻血流了一脸,女的折落了一颗门齿。人人噤不敢言……

这一串满载而归的警车亮着迴旋警灯、鸣着警笛长驱驶入市公安局看守所。虽是深夜,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余汶随着跳下车来,但见架置电网的高墙下,紧贴墙根蹲着难以计数的男男女女,许多武装警察始而相对然后相背来回巡弋着,不时无端地用电棍敲打人群中看着不顺眼者,及至惨厉的嚎叫划破夜空“啊——”'警察却又狠命地补上一脚:“嚎什么嚎?!你妈死了?!……”

这种恐怖的场面使得一向清高自负的余汶乱了方寸,哪里再敢抗嘴乃至造次?他在那位“粗嗄嗓门”的口令指挥下,恭而敬之地蹲伏在地,不敢擅自动作。所幸,武装警察始终没有用电棍打他。时间久了,他也斗胆偷看四周,他发现一些看样子还老实的人由于恐惧、意外而变貌失色;相反的,那些流里流气的老油子则比较镇静,努力讨得警察的满意……

忽然,那个“粗嗄嗓门”大步流星地由远而近,向余汶打个手势:“这主儿,站出来!……”

    余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浑身微微哆嗦。好在,这一回“粗嗄嗓门”没有动粗,只说了句:“过堂啦!老实点儿!”便把他带进十数步之外的一间大屋……

余汶的眼睛霍然一亮!——只见他的仇家王永革直立在屋子中央,全身上下仅有一条花里胡哨的丝质内裤,想必是从床上被拖起来直接送到此处,余汶激动起来,复仇的喜悦挂上了眼角眉梢,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样处于危境之中……

看,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叉腰撇腿,还在耍八旗子弟傲慢腔调:“江处长,三更半夜‘请’我来,有何贵干?”

“嘿嘿!……随着这样一声阴森森的、令良民暴徒都会心惊肉跳的冷笑,角落里站起一个五短身材,却有一双大脚大手的中年汉子,余汶知道这位乃是市公安局第七处(预审处)处长江山。告了两年状,公检法诸部门科长级以上的干部,认识得差不多了。“请?!你他妈给我跪下……”

“跪?江处长,你大概忘了我是谁,我爸爸、我爷爷是谁了吧?”王永革不软不硬地道。他是个长着两只牛眼睛、瘦骨伶仃的细高个儿,虽然貌不惊人,却是派头十足的贵人子弟。

江山左手的拇指与中指一擦,打了个响亮的榧子……两条彪形大汉应声从他身后跃起,将王永革高擎过顶,然后齐心合力地向水泥地上狠劲一摔(这动作颇似搬运工人的“野蛮装卸”)!王永革怪叫一声瘫在地上,只剩下呻吟的气儿了……

余汶心中暗暗喝彩!

江山转身在暗影里抓摸起什么东西掷在王永革头上,破口大骂:“王八××,也不看看今天的黄历!……

余汶屏住呼吸瞄了一眼:那是一本一九八三年八月份的电影明星挂历。

江山晃过来,用脚下那小船似的四十二号皮凉鞋抬起王永革的下颏:“说说吧,你爸爸、你爷爷是谁?”他激动得两腮频频抽搐。

王永革喘着吐出一口血沫,乖觉而谦卑地呻吟着:“……是你。”

江山却还是不买账,他抬起熊掌一样厚重的巴掌,有板有眼地扇打着王永革,那两位也争着插手……于是,王永革在一阵冰雹般的狂踢乱打中再次倒了下去……江山又是几声嘿嘿冷笑,吩咐那两位用粗麻绳将已然失去知觉的王永革吊在墙上的铁钩上,脚不沾地,由两条业已脱臼的胳臂痛楚、艰难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江山轻轻合掌,往前几步又退后几步,像雕塑家欣赏自己的得意杰作那样盯着王永革看个没够,然后赞一声“好”,再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屋里添了新人,“咦,这不是大才子余汶吗?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定定地望着余汶那清秀白晰的脸孔,一瞬不瞬。

“粗嗄嗓门”挤挤眼:“在公园里擒住的一对儿。正在露天地里××呢。”他还用左右手比划出一个下流动作。

出乎余汶以及其他入意料之外,江山和悦地摇摇头说:“唉!年轻人嘛!真是荒唐。余汶这两年一直告王永革,好样的!他的情况我摸底……坐,把情况写一下,你就可以走人啦!……”他挥掌示意手下人立即出去。

余汶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遇上了包拯式的清官。江山不独为民除害,还打算替自己解围,真是天大的好人!余汶坐下来写材料,脸红得像个关公。多亏他娴于笔墨,把那一段“野合”的经过交代得既含蓄又明白。最后又喟然长叹,签上名字……猛一抬头,却发现江山用异样的、炯炯有神的目光死盯着他,而“粗嗄嗓门”等人早已不见了。除了被痛殴得不省人事的王永革,这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余汶,你想从宽还是从严?”不知怎地,江山的声音忽然变得女里女气,而后又发出一阵“吃吃”、“嘻嘻”的浪笑……

余汶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江山刚才还活像大花脸,此刻又好似小娇娘,这番独脚戏把他唬得呆如木人。余汶机械地答说:“从宽。”

江山淫猥地将双手交叠在腹部以下,毛草地自行抚弄了几回,待情绪刺激起来后,色迷迷地在余汶脸上拧了一把,骚声骚调地哼唧着:“汶,我疼你……我护着你……替你收拾王永革……”

一闪,江山转到了余汶身后,脉脉温情地说出许多话:“汶,往后咱俩就是两口子了,我早就看中你了,没机会跟你张口呀,我爱你……”他迅速而老练地替僵在那里的余汶宽衣解带,还忙中偷闲地灭了灯……余汶完全傻了,直到某种硬物以破竹之势顶入他的肛门,剧痛伴着奇耻大辱轰然传遍全身,他才清醒过来,急急地侧一下身子,然后用臀部猛撞江山那赖以进袭的利具,同时放声怒吼:

“我要求从严!”

 

二、

数日之后,在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本市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三家的领导人济济一堂。一份打印的、拟于讨论后付诸执行的死刑犯名单,依次在与会者手中传阅……

八月骄阳的燠热的光线直照进来,室内虽置有若干电扇,温度仍然降不下去。不少人勤快地扇着手中的折扇,却还是大汗涔涔……

“对于我市第一批处决的这三十名罪犯,大家有什么意见?”体如犍牛、声若洪钟的市公安局长龚猛,踌躇满志地放出这话。几天来,他亲在局里日夜挂帅,指挥全市“严厉打击刑事罪犯”工作。尽管三餐不周,严重缺眠,他却显得精神愈益抖擞。

在龚猛背后的那堵墙上,新添了一行虽无书法根底却是横平竖直的墨字标语:“贯彻中央精神,严厉打击刑事罪犯!”……

坐在龚猛右侧的市法院院长罗老,是与会者中最年长的一位。他眉眼淳厚,银须飘然,颇有仙风道骨之姿;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如瓶底的深度近视眼镜,一圈圈地闪着才高八斗的光芒。他用与亢奋的会场气氛不相称的慢条斯理的声调说:“王永革名列第一。咳咳……关于王永革——这几年抓了放,放了抓;群众戏称为‘捉放曹’、‘七擒孟获’……其实,单在我们法院系统,王永革的材料已积成一座小山。究其主要罪行,则杀人、强奸、盗窃、走私……样样不缺。犯罪已然成为此人的第二天性,这里!”他把一个沉甸甸的公事包摆在桌上,“是王永革犯罪事实的主要材料——审讯笔录、旁证材料、鉴定书、图示等等一应俱全。王犯罪不容诛,民愤极大,只是……”他的嘴角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考虑到已往处理此事的经验教训,似以呈报中央为上策……”

龚猛那团团大脸上露出一种绝非他这样的局级干部所应持有的倨傲神态。他随随便便地丢个眼色给坐在左侧的江山。于是,后者清清喉咙道:“为了切实贯彻中央在‘严打’中‘从快从重,一网打尽’的指示,为了给我市人民除去王永革流氓集团这个祸害,我们早在八月六日深夜的‘第一次统一打击’之前,就将王永革的问题上报中央,××同志亲笔批了几个大字:‘不杀此逆子,何以安天下?!’”别看江山其貌不扬,却有一把钢制的好嗓子,特别是宣布当今中国第一号实权人物的批示时,浑雄有力的声音中充满尚方宝剑在握的自信心,真敢与夏青、齐越争高下!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急雨般热烈掌声……

罗老大感觉意外,同时又大为振奋:“及时雨!有这样一个批示,我们法院可以受理王永革一案了!”

“王永革的奶奶活得挺硬朗哩!她能不管?……”有人提出质疑。

“哪能不管?!”江山口没遮拦地说:“那个老寡妇满世界托人情,臭不要脸!说什么‘能照顾还是照顾一下’哼,往后全靠阎王爷照顾她的龟孙子了!”

全场又扬起一片解恨、满意的嘻骂声,许多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乃至长短秽句纷纷脱口而出……公检法三家的人多数谈吐不文,值此刮起十二级“严打”台风的非常时期,说话自然更加粗野。

“中央英明!”市人民检察院张检察长由衷地赞叹,“上面一个批示下来,替咱们摘了紧箍咒,这下可以撒开巴掌大干了!

“王永革是一个极好的反面教员。”罗老慢慢开口,其神情与动作和在座的同侪完全不同:稳健中不乏热情,激愤中透出理智。“我意,应当严格遵照法律程序,以事情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首先,重新核实、查询有关证据,唯有法律上认可的证据才能提起公诉,报捕、批捕、起诉、宣判等环节不容忽怠必要的法律手续;对于被告的人格、人权以及合法权益,应依法予以保护……”

罗老年轻时曾在北平朝阳大学专攻法学。二年级上因从事学运被校方开除后,直接奔往延安,一直在陕甘宁边区的政法部门任职。他有一定的治学基础,笔头又快,深得董必武、谢觉哉等中共党内法学泰斗的赏识。进城后,他原本有机会当大官,可惜的是“儒冠多误身”:他死抱着在朝阳大学课堂上学得的英美法系的理论不放,屡屡与放牛娃出身的老红军意见相左;结果宦途上几蹶几起,最后终被撵出京华,贬至本市当一名没有实权的法院院长。好在他生性恬淡,轻视名利,超然于派系斗争之上,埋首于浩繁艰深的群书之中,倒也自得其乐。年事较高、级别不低、无争权之心使得他在发牢骚时出奇地敢言。对于八月六日深夜开始的大兜捕,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王永革之类出身高门的刑事罪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及,有希望出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新局面;忧的是警察捕人,不必出示拘捕证,入户搜查,亦不必携带搜查证,殴打、虐待被捕者已是家常便饭,……一切必要的法律手段皆被当成繁文缛节抛却了。“法律虚无主义”和“重刑主义”重新抬头,使得董老、谢老生前的健全法制的愿望更加渺茫……

罗老的话尚未说完,摇头、摆手、撇嘴以示反对者便不乏其人。

“法律?”江山第一个吵嚷起来,“法律这东西太软了,治不住王永革这种刺猬脑袋!还是中央批示管用,一两句话就能让他脑袋搬家……”

“可不!抓人捕人又不是大姑娘绣花,哪能有那么多穷规矩、滥讲究?!……”张检察长旗帜鲜明地支持江山。

龚猛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得意。他一向视这些泡过大学堂的知识分子为外人,眼下更不屑与之磨嘴皮。急风骤雨式的“严打”运动虽无运动之名却有其实,使得抓捕流氓小偷一时间成了党和国家的头等大事,一切日常工作都必须给这项突击性任务让路……龚猛陡然感到腰杆硬梆梆的,公安局亦凌驾于平行单位之上,成为全市第一重要部门。听,小轿车的嘟嘟之声不时传来,可想而知,这些“吉姆”、“伏尔加”、、“丰田”甚至“大红旗”的主人们是为自己的不肖儿女(过去几天之内,这号人真抓了不少哟!)登门求情来了……而龚猛则对此保持“引而不发,跃如也”的优越姿势,相机而行……

龚猛把几份省司法局发来的文件推给江山:“老江,念一下。”他深信这些文件一经宣读,十个罗老也得敛声!

江山再度扬起钢管嗓子,声震屋宇……文件明令各地律师必须在政治上与中央保持一致,等于完全取消了原先也形同虚设的律师辩护制度。同时,法院也将暂停处理各种案件,其功能仅限于在公安机关认为一切就绪之后,盖上印章而已……

龚猛睨了一眼哑口无言的罗老,得意之色跃然脸上:“王永革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还用说……”江山把那个装满王永革罪证的公事包揽到面前,两只朝天的、水滴形状的鼻孔里嗤嗤有声,“他早该挨枪子儿了,不能留啊……杀掉!”

作为预审处长,他和王永革打过许多交道,双方结下了深仇。他们不仅是“官兵与贼”这样一对古已有之的冤家,还存在着刻骨铭心的私怨——

 

“大哥,了不得了,元元被一群流氓掳走了!……”去年深秋的一个中午,江山在家里刚刚端起饭碗,弟媳妇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

江山只有一个弟弟,名叫江海。这江海也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属于那种“大法不犯,小错不断”的令人头痛的角色。各级领导念他是预审处长之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海仅有一女元元,现年九岁,生得明目皓齿,人人见了都说她是“美人胎子”。两口子自然更是无比宠爱。

“什么?!掳人?!……”江山怒不可遏地摔碎了饭碗。近年来社会治安固然不靖,但是,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女童的事情仍属罕见,更何况元元又是他江山的亲侄女!

“王永革……”弟媳妇道出这个恶魔王的名字,惊恐万状。

“又是他!哼,找他去……”江山气得七窍生烟,揣上那把预审处长专用的五四式手枪,跳上一辆公安局的摩托车……

在城外那片丰收在望的玉米地头,江山撵上他们——王永革率四、五名糙汉子挟持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元元,眼看就要进入青纱帐!平日最喜欢吹鬍瞪眼的江海,此时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连声哀告:“小爷!我是她爸,我给您赔不是!……小爷,您们哥儿几个打我一顿出气,放了这孩子吧……”

“放?!”王永革的两只手在元元身上四处揉搓着,“老子还未尽兴,凭什么放了她?!……”

“放手!”江山翻身下车,大步赶来!

江海如见救星,无元拍着小手,乍着嗓子喊道:“伯伯救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王永革全伙一齐亮出了土造火枪!这是一种可连续射出十几颗铁砂丸的火枪,铁砂丸能够深深嵌入人的面孔,整容专家也感到棘手……

王永革在多支火枪的掩护下,又从容地取出一只玻璃瓶,用嘴叼去瓶塞:“江处长,你敢再往前迈一步,镪水泼了你!……

江山马上停步——他的心颤了,他的手软了……这并非由于王永革的恫吓——以武力制服这一伙高级大流氓不是难事:他只消退出几步之遥的火枪射程,便稳操胜算。五四式对于

土造火枪占尽压倒优势,只能令后者(包括镪水瓶)的威力无从发挥……但是,他焉敢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王永革背后有他那声威齐天的租父(尽管已化作北京市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第一室里的一小撮寒灰)!有他那神通广大的祖母(贵为中央委员,安居紫禁城),更何况王永革那深谋远虑的父母早已为儿子搞了一张备而不用的单程赴港通行证,万一时局骤变,王永革轻轻摇身便可成为香港的一名花花太岁,并且接受新华社香港分社 备极周到的照顾……这个叫做“双保险”。享得这等荣华富贵的,偌大中国也只有几十家。

事后,江山颇惊异于自己何能在那剑拔弩张的瞬间想到这许多事情……而在当时,他是用两声江湖味道十足的笑掩饰内心的恐惧:“哈哈,永革呀,真是山不转水转,又在这儿见着啦!江海,都不是外人,元元,再叫声大伯!永革为人顶“慈气”……他连黑社会的切口都用上了。

江山口若悬河,全身却僵立着,一动不动——唯恐某个细微的动作会引起对方的误解,而招致一阵铁砂丸的弹雨……他外表很轻松,但是冷汗已经浸透了前胸后背。

王永革也在暗暗盘算:没想到这个名叫元元的小妮子竟然是预审处长的亲侄女,这未免使他感到晦气和遗憾;他不想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妮过深地得罪江山——也称得是本市一霸哩!况且元元年龄尚幼,过几年换个较为文明的法子去引诱她,不愁她不肯上钩?……这样一想,他决定放江山等人一马。

于是,王永革把土造火枪往空中一抛,本打算让它翻几个筋斗再接住,结果失手落地。为了顾全面子,他顺水推舟地对江海发命:“给老子捡起来!”

江海毕恭毕敬地照做。

王永革又吩咐道:“不难为你,叫两声好听的,我——是大辈嘛……然后路归路,桥归桥……”

江山如遇大赦:“江海,这没啥……都是自家人。”

江海只得忍辱唤了王永革两声——一声“爸爸”、一声“爷爷”……王永革等人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江家三口恨不能一头撞死!

 

想起这笔宿账,江山既汗颜不已又怒火焚心:首长见怜,降下一道圣旨,发起一场运动,保佑他报仇雪恨!这几天,江山每日必拨冗把王永革从狱中提出来,挥起那蒜臼般又大又硬的拳头,按照形意拳的路数将其打个半死!……偏偏罗老在这里大谈什么“法律”,还要保障王永革的权益,真是怪事,想到近来有关罗老即将离休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江山的粗脾气终于按捺不住了:“罗老!跟王永革这种人死搞法律,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旁的不说,王永革家手眼通天,有你办法律手续那工夫,人家早过境去香港啦!多亏刑警队先斩后奏,抓住王永革的时候,这小子正搂着两个‘圈子’睡觉呢——那俩骚货是母女,被王永革花大价钱包下来的,呸!……”他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状:“听说,中央领导还为王永革的事情拍了桌子哩!……”

“噢”——全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连罗老也有了自危之感,不再言话。他半生寄身政法部门,当然懂得在中国,法律要随着最高掌权执政者的情绪而易,这是神圣得有如天条的法律之上的“法律”!他老了,不想再为这些书生之见损及眼前利盆,于是和解地对江山点点头,“请介绍下面一个……”他在死囚名单上找了一阵,“哦,是××大学的余汶,以前在报上见过他的文章呢……余老头的儿子。”

“强奸犯余汶,男,二十三岁。捕前系××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江山开始介绍案情。由于心中有愧,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喑哑,万幸的是与会者并未深察。“正当全市进行统一打击的时候,余犯无视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公然在中山公园僻静处强奸待业女青年,罪行严重,民愤极大……”他信口雌黄,但是内心深处,却像是养了整整二十五老鼠——百爪抓心!

人世间,有谁真正了解这位预审处长呢?

江山是一个双性恋者,这是一个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他平素对此种欲望板得很紧,只是有时赴外地出差,偶一为之:换上一身便衣,在十字街头或者公共厕所以某种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暗语邀约同好,然后一同溜到野地里去遇瘾。他是全能者——既能充任“”(主动者),又能承当“〇”(被动者)。他喜欢这种“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做爱方式——胡搞一气然后各自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回到本市,他还是受人敬佩的预审处长,有“惧内”美名的模范丈夫。然而,在大兜捕之夜,这种鬼使神差般的情欲竟然破天荒地失去控制……令他事后懊悔万分。

两年来,余汶隔三日、差五天地到局里哭闹,江山无心(也无力)为余汶请命,却对这个才貌双全的小伙子久存觐觎之心。他利用工作之便,几次操暗语挑逗余汶,对方却是麻木不仁,全无反应;他只得拢住欲火,未敢轻举妄动。但有时候半夜醒来,又被这份无望的痴情折磨得不死不活……

那天夜里也是合该出事:过度疲惫(为了腾空若干小旅馆、防空洞作为临时羁押处所,他连续几夜不曾合眼)加上过度兴奋(中央领导的批示敲响了王永革的丧钟!),竟使他忘乎所以地铸成大错!

作为一个“老公安”,江山深知此事一旦败露,他将从处长宝座一头栽进劳改大队,永世不得翻身。一不做,二不休!江山誓把余汶和那个骇人的秘密一同送往阎罗大殿,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才能一笔勾销那不胜其苦的单相思!当然,经一事,长一智;江山暗自痛下决心:从此洗手,戒除那不可告人的隐癖,回归到正常人的性生活。于是,江山挤着因缺眠而干涩的眼睛,将余汶案的卷宗——仅有寥寥几页纸,显得格外单薄——推到龚猛面前。别忘了,江山暇时还玩玩日本柔道——一项讲究化对手之力为己所用的体育运动。

龚猛尴尬至极。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发烧。他痛恨女儿鬼迷心窍,竟然在公园里面胡搞,丢人现眼;他一向反对女儿与余汶交往,谁想他们竟敢造成这般既成事实,且又在全市大兜捕的节骨眼双双落网!他妈的,这真是气死活人不债命!龚猛对于逾越常规的男女关系一向嫉恨如仇,若是依自己的暴烈性格,不亲手把这一对狗男女活埋才怪!(他幼年时,地主家的女儿与青年长工私通,结果双双被老财雇人给活埋了。此事对他影响深远。)但是发过脾气、打过女儿之后,他还是接受了左右手江山的明智建议(江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积极性,而龚猛认为这是部下的一片忠心):家丑不外扬。就这样,文坛新秀余汝的命运,便在局长和处长俯仰之间、密语之中决定了……

龚猛玩弄着掌中一个镇纸用的、又圆又滑的水晶球:“近年来,我市发生的强奸轮奸恶性案件层出不穷,世道真乱!……我听说很多青年女工上下班要有人接送,一人上班,全家受累,这像什么话?!不狠狠打击还了得?!咹?……”这番随想随说、不着边际的话,实质上已然替“余汶强奸案”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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