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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小说第三十章)

2020-6-24 04:46| 发布者: redchina| 查看: 10706| 评论: 0|原作者: 张平

摘要: 李市长心软呀,他们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这么大做文章的。开口工人阶级,闭口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他们那种样子吗?稍稍一有了点困难,稍稍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要了,闹事呀,上街呀,哪有工人阶级只顾自己得失不顾国家利益的?
郭中姚,中阳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

  郭经理来时带了一大兜子水果,他说他还带了李市长最爱吃的东西,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两条湖南特产腌熏咸鱼。他说李市长那些年在厂里加班加点时,最爱吃的就是这腌熏咸鱼。一大碗米饭,就一块咸鱼,吃得比什么都香。

  也真难为他了,我都不记得这些了,他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郭中姚经理一进病房,见到高成的样子就掉了好一阵子眼泪,闹得我也跟着他哭了好半天。他说李市长的身体老是这么不好,几乎每年都要这么大病一场。还说这几年公司里不景气,让李市长跟着也受了不少委屈,落了不少埋怨。都怪他们这些人不争气,让市长心里跟着受罪。市长这次病,跟这肯定有关系。还说昨天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他已经配合有关部门正在严厉查处此事。对有关人和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手软。

  他还说李市长心眼好,辣子嘴豆腐心,别看有时候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你,把你批评得一无是处,其实他内心里还是真正为了你好。他说李市长又是个送不进东西的人,平时要是他醒着,这些东西他肯定拿不进来。他一再嘱咐说,李市长好了,千万别给他说这是我给他带来的。临走的时候,他又哭了好半天。

  ……

  钞万山,省经济政策理论研究室副主任。

  他带来了两筒好茶叶,说是听他姐夫严书记说的,李市长不抽烟不嗜酒,也没什么别的业余爱好,平时就爱喝点茶。他说这茶是正儿八经的名茶,是今年在南方开会时,一个中央首长的孩子专门送给他的。说这是专门炮制出来的茶叶,是什么明前茶雨前茶的,意思是说每年清明谷雨以前茶树上长出来的第一茬嫩芽,又是在特意管理的茶山上,还要分什么阳面阴面的,非常的名贵,过去专门是进贡的,就是现在街上也根本买不到。

  他说他送给了严书记两筒,严书记当时就问他还有没有了,要有就给李市长也送两筒,要没有了,就把他的送给李市长……

  ……

  陈永明,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党委书记。

  他是跟妻子一块儿来的。陈书记一见高成这个样子,心疼得手都抖了起来。他说李市长就是让不三不四想闹事的那些人给气的,说如今的一些

  人就是心理上不平衡么。说什么现在就靠钱了,不靠工人阶级了。不是胡说八道么,什么时候我们不靠工人阶级了。我们靠的是真正的工人阶级,是听党的话,听政府的话,听领导的话的工人阶级,不是那些打着工人阶级的牌子,实际上是想借机闹事给自己捞点好处的工人中的一些坏人。李市长是最相信工人的,也是对工人最关心的一个老领导。李市长心软呀,他们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这么大做文章的。开口工人阶级,闭口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他们那种样子吗?稍稍一有了点困难,稍稍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要了,闹事呀,上街呀,哪有工人阶级只顾自己得失不顾国家利益的?像人家北京,像人家上海,像人家广州,像人家山西,那么多的下岗工人,又有哪个要闹事了,不还是仍然像过去一样,仍在默默地奉献么。李市长一定是让这些人给气成这样的,对有些人,就是不能太手软了……

  ……

  吴铭德,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冯敏杰,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另外还有公司里的两个中层干部。

  他们几个是一块儿来的。他们说本来想带些东西的,但都知道李市长的脾气,所以想了想就没敢带。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李市长病得会这么重,要知道市长病成这样,说什么也得给市长带点东西补补身子。李市长这个人什么也好,就这一点,性子实在有点太直了,多少年了也不改一改。就说这送东西吧,如今还算个什么事?哪个人去领导家里能不带点东西,送钱送首饰送金银财宝算是行贿,送点吃的喝的点心水果什么的,那能算是个什么?就是去一般的人家也不能空着手呀,看望我们一个老领导拿点东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的事倩也真是的,过去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如今可是反过来了,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州官点灯。老百姓干什么也没事,当领导的只要你敢动一动,立刻就有人能把你告到中央去。

  越是想干点事的,越是没有好下场。想想那一个个有名的改革派,一个个有名的企业家,一个个富有开拓精神的厂长经理,如今一个一个都到了哪儿去了?又有哪一个有了好的结局了?其实你就是一动不动,什么事也不干,也照样有人把你捅到上边去。就像咱们李市长,这可是咱们知道的,一点儿也不含糊的,还不照样有人告到上边去了。反正现在怎么着也一样,在老百姓眼里,干部里头没几个是好东西……

  他们走时死活要放下几百块钱来,说是给李市长随便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好不容易才给拒绝了。

  ……

  王力嘉,省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原《当代企业家》的副主编。

  这是高成在市里的唯一的一个同班同学,高成大概好些年都没见到他了,没想到也来了。他在高成脸上看了好半天,然后说,也就是他了,今后像他这样的干部可就越来越少喽。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上学那会儿他就这样,现在都老成这样了,还是这样。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来就这副脾气。现在的干部谁还像他这样呀,都市场经济了,还以为他有多大多大权力似的。就说这国有企业吧,那是说管就能管了的?这些年,别看我不从政了,我可没少读书,眼界可是宽多了。啥叫市场?审场就是让经济私有化,让政治边缘化,一切都围着市场转,一切都围着资本转。

  人不为己,天诛地天。咱们的古人早就知道这个理儿,并不是现代人的发现。要让我说,只要是市场经济,那国有企业一个个就都得破产了,救也救不活,这会儿救活了,以后还得死。我们现在的领导,脑子里首先得有这种意识,国有企业迟早都得完,不要一见有国有企业破产,就以为天下就要大乱了,工人一发不了工资,就以为工人阶级怎么怎么了。国有企业对国家来说,其实是个大包袱,国家其实也正在想方设法地要甩掉这个包袱。就像农村的承包责任制,说穿了,还不是国家把农民这个包袱给见了?

  结果怎么样,农村经济的空前繁荣,农民生活的大幅度提高,你说你哪个领导能管成这样?这又是哪个领导的功劳?国有企业其实也一样,国家真正不管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

  王义良,原省人民银行的副行长。

  张德伍,原省汽车客运总公司的副总经理。

  他们两个是一块儿来的,大包小包的带了不少东西。看看都是水果和营养品,又是来医院里看望病人,也就不好让人家再拿回去。都是专门搞业务的人,坐在这儿只是唉声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他们只说了一句话,说等李市长醒来了,请一定转告李市长,让李市长只管放心就是,说他们干干净净地干了一辈子,绝不会把自己的后半生随随便便葬送了的

  ……

  ……

  侄子,吴宝柱。

  吃晚饭的时候才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一进了门就止不住地放声痛哭。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姑夫病了,刚刚才听别人说姑夫住了院。他说他一听说,眼泪就止不住地一个劲地流。他说那一次姑夫批评了他,他就没敢再来姑夫家。不是不想来,而是害怕。他说姑夫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又敬又怕。

  还说表弟表妹都上学不在家,他说什么也应该来家里多走走的。他在这儿又没别的什么亲人,靠的还不就是姑姑姑夫……

  他来时,带了一大饭盒高成非常喜欢吃的鱿鱼鸡丝汤,真难为他还有这份孝心……

  ……

  李高成看着看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渐渐又笼罩了自己。

  尽管是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但却像一张无形的柔柔软软的情网,铺天盖地地向他压了过来。面对着这样的一张大网,似乎让你根本无法抗拒,不知不觉便丧失了一切抵御能力,甜甜蜜蜜。浑浑噩噩、心甘情愿、情不自禁地便被俘虏了过去。

  妻子的表演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地方,她把笔记本放在这儿,不就是故意要让你看吗?她所写的这一切,不也一样都是有意要做给你看的吗?

  一切的一切,就是这么明显,就是这么露骨,就是这么毫不遮掩。

  退一步天阔地宽,山明水秀,所有的一切都还会像以前一样。天色还是那么湛蓝,太阳还是那么红亮,你还是你,朋友还是朋友,上级还是上级,领导还是领导,闺女是闺女儿是儿,爹还是爹来娘还是娘,你还是你前呼后拥、万人敬仰的市长,你的家也仍然还是让无数人艳羡不已、向往不已的家庭,依旧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依旧是蜜一般的温柔之乡……

  这么多年了,你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你能得到这一切,难道是容易的么?泼水容易,收水难,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的一切,就看你怎么走,就看你怎么选择了。无非就是在告诉你,你的命运其实是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真的就是这么明显,就是这么露骨,就是这么毫不遮掩。

  莫非到这会儿了,你还没看清楚,还没想明白?

  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在自己受到如此重大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下,居然还会这么难分难舍地又要往人家设好的套子里钻!

  如果在过去,他也许还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虽然各有各的不足,各有各的脾气,但也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人么,就得相互宽容一点,何况你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你连这些人都容不得,你还怎么领导一个几百万人的省城?

  但如今,仅仅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原形毕露了。你真的彻头彻尾地被整个地蒙在鼓里了,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人家把你给卖了,你还在帮人家点钱!

  不是套子又会是什么?要不,来看你的怎么会全是一条线上的人?

  李高成的心里止不住地又动了一动,真的,怎么会?莫非来看我的,都是自己正在重新审视的一些人?或者,都是自己产生了怀疑的一些人?

  难道是妻子就只记了这些人,而没有记别的来看望自己的人?

  妻子突然回来的目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李高成由对妻子的思念,渐渐地又回到了对妻子的一种深深的怀疑和惶惑,甚至还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虑和恐惧。

  如果妻子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么,妻子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同某些她认为不该来的人隔离开来?也就是说,她要阻止一些人接近自己?甚而至于,她其实是在对自己进行着一种看似无意的监督?她就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整天围在自己身旁?

  她来这儿,是不是也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担心和恐慌?

  那么,让她,让他们感到担心和恐慌的都是些什么?

  是那些工人吗?是那些工人代表吗?是厂里那些愤怒不已的离退休老干部们吗?

  或者,是市里的其他领导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说真的,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真正有什么让他们可担心的。厂里的那些人,不就是来告状吗?如今告状的人多得去了,这会儿的领导谁还怕你告状?正像他们说的那样,如今哪个领导没被告过?

  市里的其他领导,他们一样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只要市长的立场没变,看法没变,其他的领导又算什么?树根子不动,还怕你树梢子乱摇晃?

  就算是市委书记有什么想法,那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可恐慌的。企业和经济这一块,真正拥有权力的是市长而不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要是想插手来管企业上的事,那就等于是越权越职。市长和书记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即使是各行其职,还有着绕不过的沟沟坎坎,扯不清的磕磕碰碰,若要是再这么凭空插过一把手来,那还不要闹得天下大乱?到时候他们之间的仗都打不完,哪还能顾得上别人?这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他们担心和恐慌的又会是谁?

  那就只可能会是一个:

  那就是你。

  就是你这个市长。

  是的,他们眼前感到最可担心最为放心不下的只能是你。也没有别的,就只因为你对他们最了解,对他们的底细最清楚,所以对他们的威胁也就最大。

  他们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小心翼翼地在你这儿设下这么多埋伏和罗网,无非就是这么一个目的,就是要把你给稳住。稳住你也就稳住了一切,得到你也就等于得到了一切。

  同样没有别的,就因为你对他们还拥有权力,你还能制约他们。一句话,因为这会儿只有你能除邪惩恶、止暴禁非!也只有你能削株掘根、以儆效尤!

  因为你还是个市长!

  这会儿还没有什么人能动摇了你的位置,你若要真正铁下心来想干成什么事情,那就谁也阻挡不了你!

  所以他们最担心最恐慌的也就只能是你!

  他们给你摆出来的这一切,和你自己摆出来的这一切,对你来说,其实都一样,那就是看你究竟怎样来选择了。

  你的命运确确实实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

  东方的鱼肚白越显越大,天渐渐地亮了。

  他瞅了瞅桌上的表,已经七点过十分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他有些下意识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实在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一样,他也一样实在不想在眼下的这种心境和场合中,见到自己的妻子……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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