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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之十五 —— 是文化大革命让我突然长大的

2021-1-19 23:49|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3649| 评论: 0|原作者: 曹征路|来自: 乌有之乡

摘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之十五 | 是文化大革命让我突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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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15

  ×月×日

  开春以后,干活很累,懒得写了。

  腰酸背也酸,奇怪。都说女人腰肢柔韧,插秧看上去也不那么繁重,开秧门唱秧歌啊什么的还挺快活,其实不然。女人的腰肌也是锻炼出来的,那是年复一年的艰苦磨炼。

  对我们来说,还有一层考验:蚂蝗。这小东西好像专门拣细皮嫩肉的欺负,当地妇女很少有被叮上的,叮上了拍几下也就掉下来,可我们拿鞋底抽都不管用。实在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它把血喝饱,自己慢慢退缩到皮肤外面,变成一个肉球。当然我们也不会饶过吸血鬼,大荣子教了一个办法,用一根草棍把它内囊翻过来,活啦啦晒死。最高纪录是郭卉创造的,一天27个。

  郭卉回来以后变化很大,笑声少了,不爱说话。这种沉默令我害怕。

  ×月×日

  这里的春天美得惊人,三月的杜鹃,四月的牡丹,五月的油菜,红了白,白了黄,几天就换一次装养一回眼。有了这些花,还有满山高涨的春水,溪流欢快地歌唱,所有的辛苦都带着诗意。

  牡丹花期短,四五天就掉瓣了,我们如果采多了,每每还遭白眼,说我们糟蹋钱。此地的丹皮很有名气,能卖到很远的上海。但奇怪的是,生产队不愿意扩大生产,宁愿保持这种自然野生状态。我问了好几回,倪永昌才点着我鼻子说,你们这些学生子啊,学生子啊,不晓得……

  原来是药材公司收购是分等级的,只有野生丹皮才能卖上好价钱,物以稀为贵。大荣子学嘴说:你们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啊?

  被他骂了,我反而高兴。这说明他们不再客套,开始把我们当自家人了。

  ×月×日

  不痛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酉水公社几十个知青砸了公社办公室,说是公社头头贯彻落实九大精神出了什么差错。消息很快传到这边,我们公社的头头脑脑有的跑回县城住医院,有的躲在家里不上班,连大队干部也好像大难临头的样子,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王兴元也被他们煽动起来,到我们队串联,说是又一场伟大的揭批查运动开始了,兴奋地挥动膀子,两眼金光四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撕碎纸的声音。不过是有了几天不干活白记工分的好日子,至于吗?

  这种老掉牙的煽动,让我从心底里厌恶。我只有两个字:无聊。

  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大概县里也吃不消他们,到T市搬兵。结果是,姜尧政委亲自跑来我们县慰问这批来自T市的红卫兵小将。姜尧来能怎么样?无非是凌空蹈虚表演一番,称张宇是红卫兵领袖,革命事业接班人,然后搂着张宇的肩膀拍了好几张照片。也许张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怕T市忘记他,他还惦着T市革委会一把交椅呢。而姜尧似乎也很清楚张宇的所思所想,适时给了他暗示。如此而已。

  张宇怎么变成这样?当初的光彩到哪去了?我们当初愿意跟着他干,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勇敢更左派,而是他代表了方向代表了潮流。历史上的王明张国焘不都曾经左得可爱吗?张宇其实是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可惜把个人利益看得太重,在学校时就流露过。当初我们参加造反,确实有洗清不白之冤的个人动机,但更多的是追求正义追求理想,我们在北京的誓言就是一辈子追求革命理想。现在看来,这两种成分互有交叉,时高时低,不可能永远重合,甚至肯定会分道扬镳的。

  这就好比当年去延安的热血青年,尽管都乐意穿草鞋吃粗粮,有人从中看到的是中国的希望,有人从中看到的却是进身阶梯。像杨良才那样的人,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投身革命队伍的热忱,可他的热忱是投资付出,一旦掌了权他就要兑现利润。我相信张宇也是这样的人,他也会成为地地道道的官僚,有一整套操作上的精打细算,如果他真能进入革委会的话。至于革命的誓言,对劳动人民的承诺,不过是他们擦嘴的抹布。

  精神陷落了。理想退潮了。惟有劳动。

  伏尔加河船夫曲

  哎唷杭,哎唷杭,齐心合力把纤拉

  哎唷杭,哎唷杭,拉完一把再拉一把

  解开卷叶的白桦树,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爱达达爱达,爱达达爱达

  解开卷叶的白桦树,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哎唷杭,哎唷杭,拉完一把再拉一把

  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对着太阳我们歌唱

  可爱的伏尔加母亲河,河水滔滔深又阔

  爱达达爱达,爱达达爱达

  伏尔加,伏尔加母亲河

  哎唷杭哎唷杭,拉完一把再拉一把

  哎唷杭,哎唷杭,齐心合力把纤拉

  ×月×日

  读《反杜林论》。

  这个杜林曾经骗了很多无知的人,很多青年纷纷追随他,拥护他的“体系”,尊他为新起的“大师”。这个大师一是胆子大,摆出通晓所有科学的架势,对整个科学界发起挑战。二是言辞狠,要以全新的姿态君临世界。三是脸皮厚,种种宏大的立论原来都是建立在假想上,经过恩格斯的缜密辨析反驳,即顷刻崩塌。连柏林大学都因为杜林太臭而解除了他的教职。为此,恩格斯还提出了异议,认为不能因此剥夺一个人的教学自由。

  杜林当然不止是可笑,在中国,这种人不多,但也眼熟。

  其实,历史早已证明,自称大师者往往半瓶子水晃荡,自称领袖者也绝没有什么好下场,领袖从来都是在斗争中自然而然产生的。像杜林之流,如果不是恩格斯的给他记下一笔,谁还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人叫杜林呢?

  ×月×日

  读《哥达纲领批判》

  哥达纲领批判是马克思革命纲领同机会主义的尖锐对立。我看那时德国工人运动中的两派跟红卫兵也差不多,幼稚得很,拉萨尔派那么明显的形左实右纲领居然也通过了。马克思对这个党纲草案作了批判。当时没有公开发表。1891年恩格斯为反对德国党内的机会主义思潮而发表的。它从理论上清算了拉萨尔主义,发展了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第一次明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马克思预见到社会主义社会只能“是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还带着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的痕迹。”“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到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国家。”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无产阶级建立社会主义经济,使自己成为政治上、经济上的主人,才能铲除剥削和压迫的根源,获得彻底的解放。因此这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我们这一代人可能都看不到这一天。可笑某些人以为进入革委会革命就成功了。

  踏踏实实干吧。

  ×月×日

  我们的自留地有四分左右,这是块熟地,是队里照顾我们的,就在队屋的后面。种子是自己从镇上买回来的,有白菜,苋菜,还有辣椒。看着那些菜苗钻出土层,一点一点吐出新绿,再一寸一寸地长大,实在是喜人。我们每天都要去转转,把粪缸掏得干干净净,甚至说过,它们真长大了,怎么忍心去吃?

  可错误还是犯下了,谁谁都嫌它们长得慢,于是就来了新主意。郭卉把队屋里的一袋化肥拆开,说这能长快一些。他们几个还嫌少,又多抓了几把,用洗脸盆搅拌成水,偷偷地给菜们加营养。结果是白菜死了,辣椒蔫了,苋菜不长叶子光打籽。

  有一天在割油菜时,大荣子忽然大笑,说你们能啊?你们能很了!你们的苋菜没长毛都抱儿子了!这才明白是我们把化肥弄错了,于是欢乐一片。我们的尴尬与懊恼只好在笑声中敷衍。其实早就有人发觉了,只是没好意思说。队里也没责怪我们,倪永昌是永远的童子笑。他的秃脑门硕大而且平坦,被我们封为阿基米德脑门。

  回来把那个化肥袋子找出来一看,原来我们用的是钾肥。氮磷钾肥各有作用,本来是初中就学到的知识,可惜呀,临到用时还是一头糨糊。说什么平戌策,说什么种树书,老老实实向贫下中农学习。

  ×月×日

  难怪秋天被说成金色被反复咏叹,还没到秋收季节呢,欢乐就已经开始。割麦子,就炕粑粑,收芝麻,就磨香油,割油菜,就唱歌打连秸。菜籽割完了,菜籽秸密密麻麻排了一稻场,晒过一半天,荚壳都咧开了嘴。平日里不作声不吭气的妇女们忽然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个喜笑颜开。

  打连秸是这样的:姑娘们站一排,嫂子们站一排,脸对脸脚对脚。腰肢一扭,连秸就举过了头,连秸拍子在空中画个圈,齐刷刷地落下来,这边落那边举,这边唱那边和,快活死掉了,山歌野调开了场,身后淌了一地的黑珠子。

  昨晚哪,妹子哎,树下等你到三更。

  哥哥哎,昨晚哪,一晚想你到天明。

  刚开始我们打不好,连秸老是碰杆,跟不上节拍,小兰子手把手地教。几场下来也就渐渐合群,身体的角度速度和用力的程度结合到最佳,竟然不觉着累,劳作变成了舞蹈。

  昨晚哪,妹子哎,你拿走花布就变心。

  哥哥哎,昨晚哪,只怪姆妈她看得紧!

  这旋律很土,歌词却率性而且奔放,充满了野狂。这些山野民间的歌声大概才是她们的本真,那种被压抑很久的渴望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被随意释放。她们平时不是这样生活的,所以才会在打连秸的时候如此忘情。一代又一代,她们只能在歌声里享受永远得不到的快乐。

  歌声带回了家里,郭卉烧锅时都在哼。她已经很久没唱歌了。

  ×月×日

  自从我们偷用化肥出了丑,大荣子就越发“泡皮”起来。“泡皮”是此地人形容那种轻浮夸张的俗语,意思是不稳当,爱出风头。他摆出一副教育者的架势,要我们接受他的再教育。他越这样,我们越骂他“泡皮”样子,揭他的短成为我们集体户的一个保留节目。大荣子,你今天又干什么了?老实交待!

  事实上大荣子给我们带来很多笑声,和在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知识。你们哪晓得啊?你们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啊?这是他的口头禅。还有,就是他永远的骄傲:谁也不能把他的农民开除掉。

  你们晓得大门是几块板做的?方桌又是几块板做的?

  这些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还真到各家去数过,甚至还悄悄数过棺材板。

  七块!为什么这些木器都是七块板,不用六不用八?是碰巧吗?这里头没有一点点学问吗?你们哪晓得啊?问到这里他的脑袋就昂起来,晃起来,两肩耸起,两手摊开,鼻子也皱成一个核桃,等着我们低三下四去讨教。

  他抓着我的手,你数数——有的吃(七),没的吃,有的吃,没的吃,有的吃,没的吃,有的吃!哈哈,有的吃!他说,农村苦嘛,所有的想头都跟吃有关嘛,所以七是个大吉大利的数。

  吃在他们的生活里如此重要,数字本身也就成为口彩,七确实是这么来的,我口服心服。大荣子确实爱动脑子,不然他也不会在年轻人中显得特别突出。他善于在日常生活里发现规律,由此探询生命的意义,想像那些祖辈相传的生存哲理。相信他如果生在城市,能成为一个学者,或者专家。

  还有,你们注意没有?石门关的瓦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晓得怎么盖瓦的吗?外头圩区人盖瓦都把瓦背落在椽槽里,只有我们石门关才把瓦背立在椽条上。这不光是一种手艺,屋子里透光透气,这里头也有学问,也有想头!单片瓦在椽条上是站不住的,只有一片挨一片,上面再扣一片,连成了一气,那些单片瓦才能得上力。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家训,行得正方能立得稳,肩靠肩才能活得久,石门关人穷归穷,可自古都是仁义之乡!

  还有,荠菜蕨菜灰灰菜,清水咸盐也是个爱。这是连秸歌中的一句词,大荣子的解释是:苦都不怕,就怕苦得没个滋味儿,苦得没有尽头。说起这些连秸歌词里的男欢女爱,大荣子一点都不掩饰,好像那都是他经历过的,眼泡里有一层薄雾,淡淡地散出去。我相信,他爱表现大约是因为他没地方可表现。

  我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贫困的劳作中,人的尊严也一直在慢慢生长。他们的祖先也有着和城里人同样大的精神世界。劳动创造了人,创造了文明,也创造着他们的情感方式。

  ×月×日

  双抢过后,公社里布置下来,今年一定要搞清理阶级队伍。原本是去年的运动,公社没搞,所以要“补课”。公社知青办还特意把我们叫到公社开了动员会,念了县革委会的文件,然后聚餐。知青办主任是个大胖子,多次提到关里大队的“复杂”,问究竟是什么地方“复杂”,他又不正面回答,只是要求我们要提高警惕。

  直到大队开批斗会,我们才看出来,这里竟然是贫下中农占少数,一半以上的农民在土改中定的都是中农成分。我们小队十七户人家,户户都是中农。整个大队只有一户是地主,而且解放前就死了。这样批斗对象只剩下一个地主婆和一个自首变节分子。这两个人很自觉地挂着大牌子报到,低首等待批判,要喊口号他们也喊,要举手他们也跟着举手。这样自然辛苦了大队干部和我们几个傻知青。好在他们也有应对办法,把上面的文件念一遍,把发下来的口号喊一遍,然后就布置生产,最后就问我们有没有意见。我们能有什么意见?看上去倒像是为我们开的这个揭批大会,是表演给我们看的。

  回来后郭卉打听到,这几天我们都记了双工分。莫名其妙。

  ×月×日

  真相是什么?究竟复杂在哪里?今天我终于搞明白了。真相是28年前的一场屠杀,是石门关的永远的心灵之痛。我们能插队在这里真是我们的幸运。

  那个自首变节分子不是别人,正是大荣子的亲叔叔,叫倪永茂。这个倪永茂是3队的,我们以前都见过,成年带个马虎帽,不吭不哈。他的两个女儿绝顶漂亮,特别是眼睛,清澈明亮,像是汪着一团水。我们多次想约她们来玩,她们只是还以美丽的笑。大的26了,说是嫁不出去,要嫁也要嫁到外县去。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

  1941年春,皖南事变后的顾祝同部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在这一带发起了一场“清党运动”,目的是彻底摧毁共产党在这里的基础。当时关里和关外两个大队统称石门乡,乡支书就是倪永茂。当年的石门乡是整个天门山区最红的红区,倪永茂还是中心县委的委员。抗日武装能在这一带拉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共产党的基层组织。

  顾祝同的做法是:所有参加过共产党的人必须向政府自首,也就是向驻扎军队自首,超过期限不自首,石门乡的青壮男丁每天就地枪决两名,自首并悔过者由全乡具保可以回家。军队包围,刺刀出鞘,期限三天。到了第五天,石门关前已经挂了四具尸体,这一天倪永茂带领三名党员集体自首,简单说就是这样。

  解放后,倪永茂多次向县委申诉,当年如何思考的,如何商议的,如何为全乡老百姓考虑的,结果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被批判。已经胜利的当了领导的县委干部们根本不承认倪永茂有什么思考,政府承认石门乡是老区,却不承认老区有一个领导人。当然,他们更不愿意理解这几个党员的艰难选择。一个简单的判断是,他丢了共产党的脸。如果宽恕倪永茂岂不是宽容了叛徒,谁来承担责任?

  这里的疑问是,共产党的敌人、杀人的刽子手都可以宽大,为什么对自己同志不可以宽大?共产党不是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利益的吗?石门乡的老百姓不是人民吗?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全乡的集体沉默。土改时,连家中赤贫的人家也自报了中农成分,在历次运动中都以软抗令工作组束手无策,而人心以最大的包容接纳了倪永茂。他们不和政府对抗,政府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然而人心恒定,冷暖自知。所谓不是肥肉不巴皮,不是筋肉不巴骨,巴心巴骨的爱与恨他们都有自己的标准。这大概就是公社说的“复杂”。

  震撼!这是我的基本感受。我好像看到了,倪永茂人在山上,心在山下,四肢麻木,五内俱焚。下山,是叛变革命。上山,是叛变人民。是下?还是上?比哈姆雷特还要难。死很容易,活下去,比死更难。倪永茂是读过私塾的人,清楚义利之辩,也清楚舍生取义,可不清楚的是,将来别人会怎么想?

  假设一下,如果他选择上山逃跑,结果会怎么样?他混得好,今天可能是省委一级的干部,活得相当滋润。可他不敢回家,他不敢面对一批寡妇的脸,如果他还有良知的话。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那天批判会后,我还不理解,现在全明白了。那天大荣子胳肢窝里夹着那块自首变节分子的牌子,几个青年沉默不语搀扶倪永茂回家的样子,在我眼里庄严起来。

  那是一种崇拜,也是一种传承。他们不用语言,用肢体。难怪大荣子总是说,你再狠,你还能把老子农民开除了?

  这简直是一首诗,一支低沉的大提琴曲。凝重,舒缓,流畅而且隽永。暮色苍茫,步履悲壮,灵魂飞升。

  什么叫革命?这就是。什么叫牺牲?这就是。

  由此想到了,究竟什么是农民?什么是农村?

  ×月×日

  由此进一步想到了,究竟为什么要革命?人民在革命中得到了什么?文化大革命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

  早在全国解放前,毛主席就预见到,武装斗争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他提出了两个“务必”。然而也许谁都没有意识到,实现这个“务必”是何其困难。很多人,也许是一大批人,根本就认为自己是个胜利者,打天下者不能坐天下,他们的苦岂不白吃了?他们负过伤,流过血,牺牲过自己的亲人和同志,好不容易熬到自己掌权的这一天,他们不享受谁享受?他们已经蜕变为人民的老爷,换妻,荫子,拉帮,结派,欺压群众,打击报复,指望他们为人民服务?

  所以毛主席才会说,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找不到一种形式,自下而上地揭露我们的阴暗面。现在找到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个形式就是文化大革命。大意如此。

  他要让全体人民认识到,革命不是改朝换代的工具,革命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革命要的是,彻底改变中国社会的基本制度,让人民在精神上真正站立起来,成为国家的主人。这才是共产党人真正的历史使命。

  经历了苏联党的变化,经历了四清运动的反反复复,毛主席看到了蜕化变质的危险性。这个危险不在于外部,而在于党内存在着一个“官僚主义阶级”,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记得看到过一份传单,是关于毛主席和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的一次谈话。大意也是: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在外部封锁的条件下实现工业化,我们没有资本,只有靠革命精神,走集体化道路。他还说,如果搞单干,三自一包,三和一少,依靠资本,中国只能成为帝国主义的附庸,重新成为人家的经济殖民地。

  可见,他思考的是中国的前途问题道路问题。所以才要继续革命,才会有两条路线的斗争,才需要在文化精神上来一次革命。这是自1840年以来,中国人痛定思痛,流血牺牲,几经沉浮,在苦难中摸索出来的基本道理。这也是“文化”革命的意义所在,人民的历史要求所在。

  不能让革命成果得而复失,不能换一批人来当老爷,这才是文化大革命真正要解决的大问题。可惜我们的造反派们,还没掌上权呢,就在准备当老爷了,就已经摆出老爷的架势了。共产党的领袖们大多出身豪门富宅,不然他们也念不起书。要想个人过上好日子,他们本来就有,又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弯流这么多血?大革命时期的安徽省委书记王步文,家里是芜湖的大粮商,他把家里的四家米行全部变卖来支持暴动。还有方志敏,在山上挖野菜吃树皮,可他腰间的皮带扣就是黄金打做的,他不能动一厘一毫,因为那是全省的党费。还有杨靖宇,赵一曼,刘志丹……还有那个在刑场上宣布婚礼的陈铁军,家里是华侨巨商,家里给她安排的婚姻也是当地富商,可她偏偏爱上了穷学生周文雍。让反动派的枪声作为我们婚礼的礼炮吧——是他们这些共产党人把“人”字写大了,使人脱离了低级趣味,把人性之美推上了极至,让革命理想绽放出高贵绚烂的光华。也让我们这些后来人仰之弥高,恨不早生30年。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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