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课之二十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对人家地方干部也过份了一点?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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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指挥部里唯一的女性陈医生来找我:走,陪我出去买蟹。陈医生来自八五医院,上海人,把蟹念成“哈”。她说这里的“哈”全世界第一便宜,不吃多少可惜?我说我没胃口。她说阴阳怪气。
我只好跟她走,我明白她特意来找我并不是为了吃“哈”。她比我们迟来两年,却比我们谁都更加清醒。
她说,好来,有啥了不起?垂头丧气。
我说是没啥了不起,是他们把这种事看得了不起。
她说:为了爱情上帝也会原谅。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语言,顿时平和了很多。我说,你真的这样想吗?
她说,人还没有坏到这种程度吧,何必如此失望?
我们买了一串大螃蟹,看着这东西张牙舞爪,我又发泄一通对姜政委和叶三虎的不满,我认为他们是拿我当替罪羊,太不够意思了。从支左一开始我就跟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说姜政委现在也不灵了,不是当初的军管会了。
我认为如果这样他更应该保护我们才对。
她说那又何必?你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大事。即使真的有事,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在这里也无所谓,大家彼此彼此。她笑了起来:只是叶参谋认真得太可爱了一点,把老婆拖进来干吗?
我说,我不是无所谓的,我是认真的。
她说,那你刚好上当。
我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让当兵的出洋相?肖明不过是发炮弹?那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谁呢?
她说,我啥意思也没有。吃“哈”吃“哈”。
细细的姜末拌上糖和醋,蘸螃蟹吃堪称一绝,女人到哪都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对人家地方干部也过份了一点?革命革得来,私生活也革掉。结果怎么样?把谁打倒了?一个一个又把人家请回来。明知打他不到,当初何必揭盖子揭了个一塌糊涂?
这种看法,是当时支左干部的普遍困惑。只不过她说得更透,她有个高干家庭的背景,知道的比我们都多。
她说,什么“好派”“屁派”,表面上是群众组织,都在拥护毛主席,实际上是党内斗争的公开化,斗起来了就无所不用其极。57年、59年挨整的当然希望把整人的人打倒,所以他们说“好得很”。那些整人的当然认为整得很对,只是整到自己不对,他们就说“好个屁”。老百姓从来都是跟在后头瞎起哄的,哄啥?替人家哄呀。
我说T市的情况确实如此,没想到上层也是这样。
她说,上上下下还不都是一个病根?从大跃进以后党内矛盾就公开化了。
我说难怪姜政委早就对两派不感冒,他倒是真有战略眼光。
屁的战略她说,他讲起来是个老资格,实际上他这个副师级只是××仓库的一只冷板凳,一解放就坐到现在。他是把文化大革命当做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所以他赖在这里不想走,又是抓农业又是抓工业,连老婆跑了都不顾,想为自己树碑立传呀。树个铜像都没有用,你看了好了……哎呀呀,我们这些小不拉子讲这些做啥?
那时我听到这些,无异于醍醐贯顶。我保证说不把这些告诉别人。她还告诉我一副流行对联:
你上台我上台大家都上过台
你整人我整人我们都整过人
横披:本是同根生。
后来她眼圈也红了,她说,讲来讲去,支左支得忒长了呀。
我忘不了这顿“哈”。陈医生,简直是位哲学家。这位大姐给我的温情安慰,给我的精神滋养,让我在以后的很长时期都受益无穷。与世无争成了我的座右铭,这是进步还是退步?我说不清。人生沉浮进退得失是个常态啊,真能看透的,不多。
陈医生,她如今在哪里?能看见我的这段文字吗?
所以,当叶三虎一本正经没完没了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本不该对他反感的,他也是个小不拉子瞎起哄啊。
可是我还是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