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毕汝谐这一辈子的经历,比天方夜谭还离奇呢。 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饭局, 毕汝谐 身边是一位从香港来纽约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师, 他无意间看到 毕汝谐 的掌纹,发出一声惊呼:复杂的人生! 毕汝谐奇人奇事之被枪毙的中法混血儿 毕汝谐 (作家 纽约)
45年以前,1976年9月29日,我的好朋友中法混血儿吴文北被枪毙了。我必须如实写下文字, 为历史做出见证。
男人。女人。男人加上女人,于是有了爱情的结晶或性欲的产物,也就是说,有了孩子。
中国人。外国人。中国人加上外国人,于是有了混血儿。一百多年来,国势羸弱。因此, 中国人难免有些崇洋媚外的心理。人高马大的假洋鬼子走在北京街头,坦然接受市民们的注目礼, 很可以满足其沙文主义的虚荣心。
不过,这洋鬼子必须是道道地地的洋鬼子、实打实的洋鬼子、童叟无欺的洋鬼子、HUNDRED PER CENT⑴的洋鬼子!
如若您这位洋鬼子的血统不纯,有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甚或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那您可就不值钱了! 中国的老百姓早就替您准备了一顶桂冠:“杂种”。
说来也怪,黄金里若含有一半铜,其价值仍然高于铜;酒里若掺进一半水,其价值仍然高于水。 唯独洋鬼子的血统,若是混进比例不等的中国血统,那可就跌价了!在一般崇洋者眼中,混血儿较之中国人还低一等。 看过台湾作家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吧?您若是不幸投胎为混血儿,就得领教一下“丑陋的中国人”或者“中国人的丑陋”!
我的一位好友、中法混血儿吴文北曾经大发牢骚:“世界各国都重视混血儿,这是友谊的花朵哪!容易?!…… 偏偏在中国这一亩三分地,拿混血儿不当金刚钻!他娘的!……”
吴文北说这话的时间是一九六九年隆冬的一个傍晚,地点是北京大学西校门外。暗淡的路灯光线, 勾勒出他那与众不同的形象:大头颅、阔前额、方下巴、棕头发。任何人都会一眼把他从中国人的行列中区别出来。 他身高大约一米七○,体格强健,如果着泳装出现,将是强力与勇健的象征。可惜,他似乎畏于暴露自身的实力, 习以为常地装出一副怕冷的样子,哈腰缩头,两手交叉着揣入中式棉衣的袖管。
这就是吴文北——有一副非我族类的长相,却又是满口市井俚语。
这是,我们俩站在校门外,是想混入校园看场不花钱的电影。大饭厅里放映“钢琴伴唱《红灯记》”。
文北执意要翻墙入校:“北大校卫队那帮孙子眼尖,看见我非盯上不可……”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北大里有老外,怕我跟他们勾上,操……”
言毕,文北表演了他那堪称一绝的翻墙功夫:他轻轻哈气,疾跑几步,腾身而起, 左脚尖仿佛踩着梯子似的踏在围墙半腰的砖缝上,右手勾着墙头,硕重的体躯轻灵如燕地翻了过去……
全套动作完成于三秒之内。
这真是名符其实的绝招。这是文北赖以为生并因之而死的绝招。绝!
吴文北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混血儿。文革期间,北京地区居住着上百名混血儿,比较有名气的是: 中国科学院葉家(中美)、Х家(中法)、李家(中俄);北京外国语学院谭家(中俄)、 建国门外王家(中俄)、第一机械工业部华家(中法)、北京师范大学林家(中国芬兰)……等等。
当然,这是指民间而言。至于中共高层的李立三家(中俄)、萧三家(中德)等……则是另外一码事。
北京城里的混血儿绝大多数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组合过程大抵是父亲年轻时负笈某国留学, 数年寒窗之后,学位、太太兼得,返回中国大陆为新政权效命……这一类故事。
吴文北的父亲吴新谋,早年留学,在里昂一所大学攻读天体力学。和一般留学生不同的是, 他在法国接受了共产主义信仰,其引路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法国姑娘。婚后,Х新谋方得知妻子是法国共产党党员, 狂热第崇拜斯大林、多列士和毛泽东。
法国历来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勾留之地。吴新谋留法时,周恩来、邓小平等人业已返回中国, 巨头一级的中共党员仅有邓发一人。于是,吴新谋便在邓发指挥下从事秘密活动。
回国后,吴新谋即被目为中共党内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曾经做过周恩来的法语翻译。 其夫人则从事法语教学及编译工作。
吴文北便是这个兼具革命传统与文化修养的家庭长子,下有弟妹七人。法兰西民族热情风流, 由此可见一斑。
据说,吴文北自幼聪慧过人,且生得高大伟岸,深得双亲的喜爱。只是一入幼儿园, 便遭到那群国粹娃娃的围攻……文北岂是省油的灯?于是拳来脚往,扭成一团。
中国社会对于混血儿的普遍歧视,使得文北畏于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身份。
我们相识于一位朋友家里。文北胸前佩着一枚“中央民族学院附属中学”的校徽 (假的。他是四十七中学学生),笑吟吟地握着我的手,张嘴便是连篇大套的瞎话:“我叫海迷提, 哈萨克人。我们家老头子是新疆ХХ哈萨克族自治州的州委书记,四一年的共产党员。 他还认识毛泽民(毛泽东之弟)。怎么着,有空我带上你回新疆逛逛——天山南北,我有的是熟人!……”
我被他哄得团团转。不想几天后,文北的底牌便露了出来——吴新谋与我的舅舅在法国是同班同学。
文北面不改色:“哥们儿,我跟你这么说吧,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能轻易亮相呐。 既然咱老家儿都认识,往后你就是我的‘瓷器’⑵了!……”
从此我成了他的“瓷器”。
当时,社会秩序混乱,中学生无课可上,犹如一股祸水四处流荡……文北却一心一意做着大学梦 。
清华大学武斗方酣,文北竟潜入清华园,察看那些被乱棍捣毁的实验室;北京大学战火正炽, 他却夹着一本原版的孟德斯鸠“波斯人札记”坐在未名湖畔阅读……也难怪,文北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 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之门了!
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新最高指示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
吴家有两名适龄插队青年:文北及长弟文中。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们依照户口簿登门索人,不依不饶。 那文中是六八届的初中毕业生,百般无奈之下,骂骂咧咧地赴云南农场去了。
文北却另有高招应对。许多年前,他患过肺结核,在小汤山疗养院住过半年。这时, 他坚称肺部尚有阴影,运用一连串家着拉丁语的医学名词唬住了主管学生分配的工人宣传队队长。
为了庆贺这一胜利,文北在东城区一家小饭馆里请我吃八角钱一斤的肉饼。您瞧着可笑吧? 也算是半个法国人呢,一派小家子气!
其实,“大有大的难处”。文革伊始,文北母亲即被解职,成为没有分文收入的家庭妇女。 吴家老少十口人,全靠吴新谋那份三百元的月薪糊口。人均三十元,较之一般市民家庭相去不远。
当热气腾腾的猪肉饼端上桌后,文北吞着老白干,畅叙衷怀:“……看样子,文化大革命三年五载完不了, 在中国上大学是没戏⑶啦,我想申请去法国,读索本大学——哎,那是居里夫人曾经任教的学校,你听说过吧?……”
几天后,文北不见了——并非去了法国,而是被关进了北京地质学院举办的“加强组织性、 纪律性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所谓“学习班”,实际上是一种民办的拘留所。之所以没有把文北就近送入科学院“学习班”, 是因为地质学院“学习班”的看守人员比较强悍,对付文北这样的彪形大汉颇有经验。
此后半年,文北没有在社会上露面。
再见他时,文北与前判若两人:脸上蒙着一层晦气,两腮的汗毛孔因之显得粗大、丑陋。 他仿佛不会笑了,不骂娘不说话,“大学”、“孟德斯鸠”一类的字眼从他的嘴里消失了, 经常宣布一些耸人听闻的计划——
“奶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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