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 等：科普一下，经济学怎么做实证？

　　——马克思的实证何以如此特别（之二）

　　赵磊 赵晓磊

　　一、什么是实证？

　　实证是科学的基本特征。

　　没有实证，就没有科学。

　　从词义上讲，所谓实证，就是“实际的证明”。

　　在方法论的语境里，实证的含义是指：科学研究必须从事实出发，科学结论必须给出经验证据。

　　在科学活动中，实证过程也称为“实证研究”，其含义通常是指研究者收集并归纳观察资料，以及在归纳的基础上，对理论假说或科学猜想进行实际的验证。

　　有意思的是，不仅“人类智能”必须依赖归纳来进行实证，今天越来越广泛运用于人类生活的“人工智能”，其“深度学习”过程其实就是归纳的过程。

　　实证的基本特征是“归纳”。

　　实证过程类似于中国古代儒家所说的“格物致知”，即：若不能感受万事万物，人们就无法进行“归纳”和“抽象”，就无法探寻万事万物的道理。

　　——这里插一句。“格物致知”这个说法，出自《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这句话的含义历来有争议。据《全唐文》（六百三十七卷）的解释，所谓“格物”是指：“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 意思是“走进万物”或“贴近生活”。所谓“致知”是指：“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於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意思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按照唯物主义认识论的逻辑，“格物致知”的意思是：只有从事实出发，才能探究万事万物的原理。

　　实证过程中所采用的工具和手段，通常被称为“实证方法”。

　　实证方法一般包括“计量实证”和“案例实证”两大类。

　　计量实证通常用于定量实证分析，而案例实证通常用于定性实证分析。

　　二、定量实证与定性实证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观点认为：

　　——“只有定量分析才是‘实证’，定性分析不属于实证的范畴，而属于思辨的范畴”。

　　这个观点是错误的。

　　其实，科学研究中不仅有着“以定量为目的”的实证，还有着“以定性为目的”的实证。

　　以定性为目的的实证，广泛存在于科学研究过程之中。

　　比如在历史研究中，田野考古的地下文物发掘有不少就属于定性实证（对墓主人身份的定性，对社会性质的定性等等）。

　　又如在经济学研究中，实地调查访谈（如入户调查和案例分析）所涉及的很多内容，也属于定性实证。

　　此外，有些实证工作既要求定量，同时也要求定性。

　　比如在“夏商周断代工程”中，有关“天再旦”（即“日全食”）的时间测量，其目的，与其说是对日食发生年代进行定量实证，不如说是对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和发展提供定性的实证依据。

　　可见，实证方法并既不仅限于计量分析，也不仅限于定量分析。

　　总之，实证研究的本质，并不在于有没有“定量”，而是在于是否具有鲜明的感性特征（即“格物”）。

　　三、实证与非实证

　　那么，实证方法与非实证方法的区别（非实证方法往往也被称为“规范分析”或“思辨分析”），究竟何在呢？

　　任何观点都需要证明，而证明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理论证明，即从抽象的原理出发推导或证明某个具体结论，这是演绎法；另一种是经验证明，即从具体的经验事实出发提炼或证明某个抽象结论，这是归纳法。

　　实证方法与非实证方法的区别，其实就是归纳与演绎的区别。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归纳与演绎具有不同的证明路径。

　　演绎是“从抽象到具体”，或者“从一般到个别”。演绎的起点和依据是抽象范畴，演绎法在逻辑上具有“凭空产生”或“无中生有”的唯心特质。

　　而归纳则不同，归纳是“从个别到一般”，或者从“具体到抽象”。归纳（或抽象）的起点和依据是实实在在的“个别”和“具体”——即感性的对象、真实的案例或具体的样本数据，归纳过程在逻辑上具有“实事求是”的唯物特质。

　　正如恩格斯说：

　　——“从个别的东西开始的一切推理形式都是实验性的，以经验为基础的”。

　　恩格斯这里说的，就是归纳法。

　　——这里插一句。有人问：“既然文献综述运用的是归纳法，那么做文献综述就是做实证吗？”笔者回答如下：文献综述梳理、归纳的是大量具体的、个别的对象和数据。这些对象和数据属于间接经验——虽然不是来自于归纳者的直接经验，但却来自于他人的直接经验或间接经验；虽然间接经验的感性特征比直接经验更弱，但仍属于经验范畴。所以，做文献综述的过程就是做实证。

　　总之，凡是“实证的”，必然是“归纳的”。实证的过程就是归纳的过程，实证方法就是归纳法。

　　一言以蔽之，鉴别实证方法的标准，就在于该方法是否具有归纳的特征，是否属于归纳法。

　　四、三个看点

　　关于实证方法，我们强调三点：

　　其一，在研究论证过程中，演绎与归纳的运用往往是叠加的，二者的界限并不清晰，故其区别只能是相对的。正如恩格斯所说：

　　——“归纳和演绎，正如综合和分析一样，必然是相互关联的。不应当牺牲一个而把另一个片面地捧到天上去，应当设法把每一个都用到该用的地方，但是只有认清它们是相互关联、相辅相成的，才能做到这一点。”

　　马克思把《资本论》的方法区分为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就是把归纳与演绎“都用到该用的地方”（至于《资本论》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的区别，详见：赵磊《“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方法论意蕴——基于 <资本论>的方法论》，《政治经济学评论》2018年第6期）。

　　其二，某个学说是否具有实证性质，并不仅仅取决于该学说的观点是否已被实证检验，而是取决于该学说的方法论以及具体方法是否实证 。比如，计量经济学为什么具有实证性？因为计量回归方法就是典型的“归纳法”。

　　其三，科学研究所使用的具体方法往往多种多样，除了要运用实证的“归纳法”以外，还会广泛地运用非实证的“演绎法”。所以，某个学说是否实证，从根本上讲，并不在于它所使用的“具体方法”是否实证，而是在于指导具体方法的“方法论”是否实证——即制约和统摄具体方法的理论原则是否实证。比如，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实证性质，就在于指导“归纳”和“演绎”的方法论即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具有实证性质（详见：赵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何以“实证”》，《政治经济学评论》2020年第1期）。

　　五、西方经济学的实证

　　毋庸讳言，无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还是西方经济学，它们所运用的实证方法都应当属于归纳法的范畴。

　　那么，这两类经济学的实证方法又是如何展开的呢？

　　在讨论《资本论》的实证方法之前，我们先考察一下西方经济学的实证方法。

　　西方经济学的实证工作，主要是通过计量经济学模型——即“计量分析”来完成的。

　　什么是计量分析？计量分析简而言之，就是“以模型估计和模型检验为核心内容，说到底，就是回归分析”。

　　在选择和确定了题目之后，计量分析大致包括“提出假说”“建立模型”以及“运用模型”等三项工作：

　　第一项工作，是“提出假说”。即提出与选题相关的理论假说。“提出假说”一般有两个步骤：（1）搜集相关文献和样本数据；（2）在综合分析的基础上提出理论假设。

　　第二项工作，是“建立模型”。即建立计量分析的数学模型。“建立模型”通常有两个步骤：（1）设计模型。这一步骤包括三项内容：选择变量，确定变量之间的数学关系，拟定模型中待估计参数的数值范围。（2）检验模型。这一步骤大致包括四级检验：经济意义检验，统计学检验，计量经济学检验，预测检验。

　　第三项工作，是“运用模型”，即运用数学模型进行计量分析。“运用模型”大致涉及四个方面的内容：（1）结构分析，通过对模型结构参数的估计和分析，旨在揭示经济主体与环境之间的动力学关系；（2）经济预测，即根据基于样本建立起来的模型，对未来情景进行推测和估计；（3）政策评估，即比较不同的经济政策对既定经济目标所产生的影响差异；（4）检验理论，即用现实经济活动的样本数据去拟合已有的经济理论或数学模型，以检验其是否“名副其实”。

　　计量分析的实证性质，主要体现在“检验模型”以及“运用模型”的过程之中（两者的边界存在重叠）。正如李子奈教授所说：

　　——“（检验模型）则是依托于样本数据，对模型进行回归估计和统计检验，并根据检验结果作出在一定概率水平上接受或拒绝原理论假说的判断，属于归纳法的范畴。”

　　“检验模型”其实也包含了“运用模型”的过程，人们通常把这个过程称之为“跑数据”或“做回归”。

　　——这里插一句。所谓“跑数据”，是对计量分析过程的通俗比喻，意为把具体的样本数据代入计量模型中进行分析计算的过程。所谓“做回归”，即“回归分析”（regression analysis），是指确定n个变量之间相互依赖的定量关系的一种统计分析方法。

　　虽然计量分析中也包含有演绎的内容（比如“设定模型”），但就实证方法的鉴别标准来看，计量分析中的“回归”以及必不可少的“显著性”检验，属于“归纳”或“抽象”的范畴——从大量个别的或具体的样本数据中归纳、抽象出一般道理，所以是典型的实证过程。

　　——这里插一句。显著性检验（significance test），是指判断总体真实情况与原假设之间是否有显著性差异的一种统计学检验，检验的依据是“小概率事件实际不可能性原理”，据此接受或否定原假设。

　　鉴于计量分析是“现代经济学”公认的实证方法，也是高校经济学专业师生必须掌握的实证工具，其中的常识就不赘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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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说明：该文转引自：赵磊，赵晓磊《马克思的实证何以如此特别？——计量分析与<资本论>研究方法的比较》（载《政治经济学评论》2021年第4期）。这里转发时，作者在文字上作了适当补充，并省略了相关注释的出处。如需确认，请读者核对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