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亦庄开发区是官方话语里涂抹着科学发展色彩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园区”，然而现代化厂区的背后是拥挤的出租房屋，流水线上是超时工作的流动着的民工，工业资本的积累建立在庞大打工群体的血泪之上。
凌晨五点，亦庄。惺忪的睡眼，冰冷的暖气片。
店铺还未开张，大街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四处游荡，就像觅食一般找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人多了起来，有人拿着牌子到街旁招收临时工，人群马上聚过来看看情况: 到一家国营的印刷厂，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包午饭晚饭，一天70块钱。钱虽不多，想报名的人却多，大概是现在的工作不好找吧，于是我和同学迅速报名抢先递交了身份证，这才算争取到了这个“饭碗”。三十几个临时工挤在小店面里取暖、等接送车，期间不断有人来问：
“还招临时工吗？年轻的，20多岁的，要么？”
“不要了不要了，年轻的也没用，明天再来吧。”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就有一辆小型面包车来载人到厂子里。看起来限载十人的面包车，硬是塞进了三十多个人。我被强行贴在车门上动弹不得，在高速路上一直担心生命安全，而其他人则似乎已经习惯于如此严重的超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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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厂门外停车“卸货”，我们都下车活动活动酸痛的筋骨，而领班照例宣讲临时工的注意事项，不外乎是强调纪律强调服从。在门口冻了一会儿后我们终于进厂了，分好组穿好显示临时工身份的蓝马甲后，领班监工分配给各组不同的任务。我所在的小组需要装配漫画杂志，我的工作是把赠本折好按一定的位置装入杂志包装，然后封口。
工作挺简单，看着绚烂的封面，我觉得兴致不错。师兄说不用干得卖力，凭什么呢？看着装配好的漫画杂志一本一本地叠起来，比其他人装得都快，我的心中就涌起小小的满足感和成就感，顺带也就提起了工作热情。我认真地做好简单的装配工作，仿佛我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些漫画杂志如果不经我的手就无法成为完整的商品，即使是最简单的工作，也让我觉得有创造的意义。看着叠成一小堆的杂志，我不禁想到：不知道这些杂志会在哪些小书店里被哪些动漫迷买到呢?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当我在幻想的时候，我手中流淌过的是一本又一本的漫画书；当我开始觉得眼睛疲惫时，眼前还是漫画书；当我觉得脖颈酸和腰酸时，眼前仍是漫画书；当我有点站不住而被监工呵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依然是停不下来的漫画书。漫画，漫画，更多的漫画，只要有流水的漫画，就没有人休息的自由。几个小时以后，我渐渐感到疲惫，虽然想提起工作的兴致，但再漂亮的漫画也刺激不了我的神经，身体的疲劳让我迫切地想要休息，哪怕工厂给我发一张椅子坐下来工作也好。然而上厕所和倒水的时间不得超过15分钟，出去稍微”放风”后又得赶紧回到位置上，免得领班和监工又拉下脸来。渐渐地，我发觉面前的漫画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令人喜欢了，我多想翻开看看，然而这既不被允许，也像是一种颠倒的幻想：漫画书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我翻阅，而是为了让我工作，不停地工作。我无权享受，漫画书却有权控制我的劳动，只要我在这工厂里一天，我就是这隐形流水线的奴隶。枯燥乏味，我想想些问题来解解闷，但渐渐的连大脑都感觉到单调的疲乏，于是干脆放弃，继续做手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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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调机械的劳动就这样持续到午饭时间，终于可以获得片刻休息。收工，排队，取餐，就餐，回到岗位，整个过程不超过30分钟。还未休息足够时，车间里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一堆漫画书就召唤我继续为它们服务了。再次开工，早上的工作热情已经完全消褪，没有成就感，没有满足感，就连目前工作的意义都让我产生怀疑：这样机械重复的劳动到底创造了什么呢？一堆冷冰冰离我而去为工厂赚取利润的书吗？
烦躁与无奈之余，我偷偷和旁边的大姐聊天，我刚到工厂不熟悉的时候，她一直在帮我。我说我是勤工俭学来的，感觉好累，她笑着说学生嘛，还是不习惯吧？她说她来自河北；她说家里两个孩子，女儿上初中，儿子还小；她说她是跟隔壁组的姐妹一起来打临时工的。我说临时工工资这么低，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不容易啊。她的神情于是暗淡下来，
“没办法。以前在电子厂工作的时候工资还行，不过它倒闭了。现在这工资，太低。”
我就安慰大姐说以后要实行高中义务教育了，两个孩子说不定能受益呢。然而我也知道，生活艰难，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而旁边的小哥，来这里只是为了捱到过年，在过年前再多赚点钱。
“我以前是做小本生意的，卖过煎饼开过饭馆，就是干啥啥赔。我就来干几个月临时工到过年回家，过年后看能不能找份正经工作。”
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有各种各样不得已的理由。诚然，能找到一份“正经”工作，谁会来这当工资又低、工时又长还没有工作保障的临时工呢？像我们只是来当一天临时工的，自然是无法深刻体味其中的辛酸的。他们每天都要五点早起去抢工作，即使只是临时工；他们每天挤在严重超载的车里被送到各个不属于自己的工厂；他们每天都要忍受长时间的劳动和严重被克扣的工资；他们受了工伤出了意外没人负责。他们是浩浩荡荡的临时工大军，他们的明天依然要忍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或者连受折磨的机会都得不到的痛苦，而不像我们的明天一样富有机会，有选择的余地。
此时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无力感多一些，为他们的遭遇而无奈；还是庆幸多一些，庆幸自己仍有自由，学生时代特有的自由。但我知道，当我在路上遇到工人时，在食堂遇到阿姨大叔时，我会发自心底地多一份尊重，因为我不仅仅只是“知道”工友的辛苦，而且还亲身体验过，哪怕只有一天。我能给予的，不只是学生的同情，而且也是曾经作为工人的理解，即使还不够深刻。
临时工的一天结束，我又回到了日常的学生生活。然而每次想起工人的时候，他们的形象变得更加真实具体。毕竟，他们不是工厂里机器上的零件，他们也是有血有肉鲜活的人啊！
发表于 2015-12-13 02:3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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