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工人阶级的困境

傑瑞米柯賓

作者 獨立工會 寫於 二零一八年

　　執行摘要

　　2018 年 11 月 21 日，中國勞工觀察收到了壹份來自東莞東原電子廠的壹位工人關於該工廠工作環境的投訴舉報。據這位工人稱，工人每月要工作 170 個小時，並只有 15 分鐘的用餐時間。另外，這家工廠還雇傭了大量派遣工，其數量遠超法律規定。在接到投訴後，中國勞工觀察派遣了壹位調查員深入該工廠進行秘密調查，與工人們壹同工作，並對工廠工人進行訪談。這是中國勞工觀察第壹次調查東莞東原電子廠。

　　東莞東原電子廠位於廣東省，是惠州三星電子的主要供應商，主要生產手機充電器以及車載充電器。這家工廠雇傭了大約 500 名工人。

　　調查員在該工廠連續工作了幾周，發現了該工廠壹系列違反勞工權益的問題：

　　沒有職前安全培訓。調查員只接受了三分鐘左右的關於如何使用他工位的機器的演示指導工資並非在辭職當天付清，無論辭職、在職，工資統壹在當月 28 日左右發放工人簽署空白合同工人經常每個月加班大約 55 小時，在生產高峰期期間，工人每月加班超過 100 小時臨時工沒有加班費。不論加班與否，他們的工資均為壹小時 15 元人民幣工廠未能為工人提供足夠的勞動安全保護設施。焊接工位會產生有害煙霧，沖壓機工位會產生大量噪音，然而這些工位的工人並未得到勞動保護設施調查員所居宿舍中有臭蟲該工廠沒有任何關於工會的信息，工人也不確定工會是否存在。調查員並未聽說過工人熱線。如果工人遇到問題，他們只能找線長或者車間領班公司簡介東莞東原電子有限公司系韓國著名企業東原應肯株式會社的下屬企業，是惠州三星電子重點供應商，於 2002 年 6 月在東莞成立，註冊資金 1500 萬港幣。公司地處東莞市寮步鎮浮竹山工業區。隨著生產規模不斷擴大，公司先後在山東威海、越南等地投資建立生產基地1。公司主要生產手機充電器及車載充電器2。主要客戶包括韓國三星、惠州三星、天津三星、越南三星。

　　工廠全名：東莞東原電子有限公司

　　主要產品：三星手機充電器

　　法人代表： 河棅朝

　　工廠地址：廣東省東莞市寮步鎮浮竹山工業區

　　聯系電話：0769-83228000

　　主要客戶：韓國三星、惠州三星、天津三星、越南三星員工總數：約五百人男女比例：約 1：1

　　受訪人數：約 30 人

　　受訪者男女比例：2：1

　　受訪者所在部門：生產二部

　　訪談形式：匿名面談

　　壹、入職及離職

　　入職政策

　　招工要求：

　　該廠在招聘簡介中對工人無要求：“男女不限，符合法定工作年齡，具有本人有效身份證件”，但是在該廠生產車間門口張貼的壹份《關於內部介紹員工獎勵的通知》，有明確的入職要求：初中以上文化；男 18-38 歲，女 18-40 歲。

　　招聘程序

　　該廠正門貼有招聘簡介，每周壹、三、五上午安排招工面試，應聘者到該廠門口保安室道明來意，保安會打電話給人事文員到工廠大門口，文員來了之後，問幾個基本問題：“妳怎麽知道東原電子的、有沒有老鄉在廠裏？”、“以前做過什麽工作、有沒有電子廠的工作經驗？”、“是否已婚、有沒有親戚朋友住在附近？”，之後就帶應聘者進入工廠，到宿舍樓壹樓南側的辦公室辦理入職手續。先讓應聘者拿身份證，聯網掃描確認身份信息真實有效，然後每人發壹張《員工信息登記表》，帶求職者到隔壁的食堂大廳填表。填好後由文員收起，拿出用訂書機釘在壹起的幾張空白表格，要求職者照著壹份模板簽字，需要簽字的表格有《入職承諾書》、《錄用條件確認書》、《職業病危害告知書》、《關於加班聲明》、《東莞東原電子有限公司員工協議書》、《勞動合同補充協議》。而後文員收起表格，告訴應聘者到泉塘民眾門診部做入職體檢，下午兩點鐘再來廠裏，交體檢結果，簽合同。

　　入職當日在將體檢表交給文員後，應聘者與工廠簽了兩份合同，簽完合同後，文員就發廠牌、分配宿舍，通知大家明天早上八點鐘到人事辦公室報到。次日早上到辦公室，文員安排工人到辦公樓二樓的行政辦公室錄指紋，每人錄三個指紋。錄完指紋，回到人事辦公室，分配工作服：壹雙袖套、壹件藍色短袖靜電服、壹頂藍色靜電帽、壹雙拖鞋。然後文員帶著大家到生產車間大樓北側，分配鞋櫃。大家穿戴靜電鞋帽，由壹個車間管理人員帶到生產車間二樓的休息區，等候安排工作。

　　入職途徑：

　　工廠直接招聘, 中介招聘, 內部推薦

　　崗位分配：

　　員工被安排工作。壹般情況下，輕松的工位安排給了女工，累壹點的安排給男工。

　　未成年工：

　　招聘過程需要身份證原件掃描驗證，很難有未成年人混入。根據調查員在工廠的觀察，沒有發現未成年工人，大部分工人是 35 歲以上；車間、產線管理人員年輕壹些，很多是二十出頭的。根據對工廠中層管理人員的訪談，往年秋冬會接收由中介安排到東原的學生工，今年不知何故，中介帶來的壹大批臨時工，都是 30 歲以上，比較大齡的，沒有大批學生工進入。

　　體檢：

　　應聘者到門診部壹樓領取體檢表，繳費 50 元，填寫個人信息後，到二樓體檢，體檢內容主要是兩項：驗血、心電圖。結果當即打印出來，交給醫生簽字確認，填寫體檢表。體檢費由應聘者個人墊付，該廠會在第壹個月工資裏返還。沒有離職體檢。

　　入職培訓：

　　入職前無培訓。據調查員所述，入職前僅由線長展示了如何操作機器，過程不足三分鐘。

　　試用期：

　　工人試用期為三個月。試用期內辭職，需提前三天通知廠方，填寫辭職單。

　　離職政策

　　合同期內辭職，需提前壹個月通知。該廠只在每周三辦理辭職手續。辭職不結算工資。無論辭職、在職，工資統壹在當月 28 日左右發放到工人的銀行卡。

　　二、勞動合同

　　簽署過程

　　入職當日在將體檢表交給文員後，應聘者與工廠簽了兩份合同，應聘者被要求當即填寫乙方個人信息、在末頁簽名、按手印，有應聘者問合同內空白處怎麽填寫，文員說“這個妳們不用管，我們收上去後會填的”。簽完合同後合同被當即收回，壹般在入職壹個月後發還合同副本。因調查時間有限，調查員未能獲取勞動合同副本。簽署勞動合同的過程中沒有人對合同內容做過講解。

　　合同內容

　　簽署合同的時間不足五分鐘，應聘者甚至沒有時間看完合同全文，文員全程盯著，無法拍照記錄，合同內文具體款項未知。

　　三、工作時間

　　工作時間

　　每天正常工作 8 小時，每周工作 5 天，每月工作 22 天。壹般情況下，每天加班 2 小時，星期五不加班。白班部分產線的加班時間會延長，有時候加班 4 小時。雙休日偶爾需要加壹天班。月總加班時長壹般為 55 小時左右。旺季壹般在九月、十月，常常加班 4 小時，月總加班時長達到 100小時以上。不願意加班的工人口頭通知所在生產線的線長即可。每天的休息時間可以達到 10 小時。每周至少休息壹天。每個月白班和夜班對調，兩班制工人換班時有連續 24 小時的休息時間，每班次吃飯時間壹小時。

　　調查員在組裝車間上夜班，該車間有七條流水線，白班時候是七條全開，夜班時候只開三條。因此白班尚有四條流水線可以安排加班。夜班的加班壹般是兩小時，最長也上不會超過 2.5 小時，在白班上班之前夜班已經下班了，不會和白班沖突。

　　夜班補貼是 18 元，相當於壹個小時的加班費。如果白夜班月總工時壹樣，那麽夜班人員工資會比白班多 500 元，這會引起工人的不平衡心理，可能導致有的工人主動要求連續上幾個月的夜班。間歇性地輪流安排白班的各線加班時間延長到 3 小時或 4 小時，也是為了讓白夜班工人工資總額基本相等。

　　作息時間

　　上午（上半夜） 下午（下半夜） 加班

　　白班 8:00——10:00

　　10:10——12:00

　　13:00——15:00

　　15:10——17:00

　　18:00——20:00

　　夜班 20:00——22:00

　　22:10——0:00

　　1:00——3:00

　　3:10——5:00

　　6:00——8:00

　　生產線根據自動化程度，規定了不同的的產量指標。調查員所在的生產線，指標是每天 10000～11000 個充電器；有的流水線自動化程度高，工人安排得多，指標會達到 17000 個充電器。在機器穩定無故障的前提下，可以完成產量指標。如果沖壓設備故障，常常需要半小時以上維修處理，就不容易完成指標。有的充電器外殼尺寸偏小，導致安裝電路板工序的工人很難準確地完成，則會大大降低流水線速度，基本完不成產量；遇到這種情況，工人手指則皮膚破損、疼痛，需要休息或者輪流換人操作。

　　對工人而言，完不成指標沒有處罰。根據工人講述，如果某條流水線多次達不到產量目標，管理人員很可能不安排該線的加班，導致工人們沒機會拿加班費，只能領基本工資。在調查期間，沒

　　有完不成指標的情況，大部分情況下，可以在六點半之前完成任務。

　　因為兩班制，沒有提前上班、延時下班的情況。工時記錄通過指紋打卡機，因為該廠工人很少，打卡排隊壹般不超過 2 分鐘。工時記錄會在每月初由線長打印出來給該生產線的每個人過目，如果記錄有誤，可以立即提出，要求行政人員糾正。大概每周開會壹次，壹般不超過五分鐘，開會時間在工作時間內。

　　以 2019 年 2 月份的第 7 線加班工時統計為例（如下圖所示）。該工線共 22 人，有 20 人是 2019年 2 月入職的新員工。該月工人周壹至周五加班以 4 小時為主，周六周日上班產生的工時屬於加班。該線工人有壹半是中介派遣工，中介公司有佳信、眾才、宏成、鑫達。

　　四、勞動報酬及福利

　　報酬

　　正式工月薪壹般是 3000 元左右，薪資為計時工資，包含 1770 元基本工資（大約 10.17 元/小時），以及加班費（平時加班 15.26 元/小時，周末加班 20.34 元/小時）、夜班補貼（18 元/日），工作滿壹年有每月 70 元的工齡津貼。沒有全勤獎勵，也沒有補助。該廠固定每月 28 日發放上月的工資，直接進入工人的銀行卡賬戶。

　　臨時工的工資統壹由中介發放，壹般是發現金，或者直接轉賬到工人的微信。中介給臨時工的招聘承諾是不論加班與否均是 15 元/時，保底 3600 元。如果工廠正常運轉，每月上班時間達到 240小時以上，那麽，臨時工的工資就是工時*15，高於 3600 元。如果工廠因為排班不合理或者訂單減少導致開工不足 240 小時，那麽不按照 15 元/時計算，在臨時工沒有請假或違紀的前提下，該月薪水 3600 元；如果該月開工不足 240 小時，而臨時工有請假記錄，那麽該月薪資仍然按照工時*15 計算，實際少於 3600 元。

　　正式工有工資條，臨時工沒有工資條。調查期間沒有獲得工資條，未知工資條明細。

　　根據對資深工人的訪談，調查員了解到，在 2018 年度裏，大多數時候月薪是三千元左右，只有九月、十月訂單多的時候加班多，月薪達到四千七。因為收入偏低，該廠工人流動性較大，多數人做幾個月就辭職離開了。少數在廠時間長的，有機會被提升為線長，線長的基本工資按每月2800 元計算，月綜合工資可以在五千元以上。

　　休假：

　　法定節假日休息，支付基本工資。工作滿壹年，有 5 天年假，期間有基本工資。該廠沒有員工手冊，調查期間沒有得到有關病、喪、產、婚假的情況。

　　社保：

　　社保個人繳納部分 276 元，在工資中扣除；該廠會為工人購買社會保險，包括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生育保險。

　　福利設施：

　　廠內唯壹的福利設施是籃球場，只有壹個籃球架，位於行政辦公樓門口。下圖是消防演習時，工人在籃球場集合，管理人員在講解消防安全知識，背後黃色建築為行政辦公樓。

　　五、食宿條件

　　夥食條件

　　工廠食宿免費。食堂飯菜品質普通，米飯供應充足，工人可自取。因為菜品往往缺油少肉，味道寡淡，部分工人自己制作腌漬酸菜，或者買辣椒醬、豆腐乳，帶到食堂下飯菜。工人可以自主選擇是否在食堂就餐、在宿舍住。不在食堂就餐的，沒有補貼。因為該廠周邊環境荒蕪，沒有商店、飯店，因此大多數工人別無選擇，只能在食堂用餐。少部分工人自己有摩托車或電動車，有條件離開廠區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吃飯。

　　宿舍條件

　　工廠食宿免費。普通工人宿舍額定住八人，四張雙層鐵架子床，兩只電風扇。兩個洗澡間，兩個衛生間。不住廠裏宿舍，也不會提供租房補貼。有大量工人在工廠附近的城中村租房，壹室壹廳房租約 300 元。

　　六、職業安全和勞動保護

　　安全設備

　　車間是開放式的，沒有開空調，門窗長期敞開通風。車間是有空調的，但很少開。部分工位如焊錫作業，有專門的抽風換氣設施。各通道暢通，車間內保持開燈，明亮幹凈。車間內氣溫壹般在30℃左右，比較燥熱。冬天偶爾會降溫到 16℃，需要關窗禦寒。車間內有急救箱，是空的，貼有藥品目錄。工人如果需要使用藥品，必須到車間辦公室找管理人員領取。

　　勞保用品

　　焊錫作業會產生有害煙塵，沖壓作業會產生噪音，工位上方懸掛著相應的標識和危害告知卡，但是這兩個工位的工人並沒有得到相應的勞保用品。如下圖，沖壓機器操作員沒有耳塞或耳罩，焊錫作業員也沒有護目鏡、口罩。其他工位的工人會每天發放手套，使用過程中磨損、破壞，可以隨時向線長索取。再無其他勞保用品發放。

　　環境健康安全委員會

　　員工沒有聽說過環境健康安全委員會，上崗前也沒有受到任何培訓。

　　工傷

　　沒有了解到工傷事故的信息。調查期間，廠區內為東原電子廠供應充電器外殼的相誌電子廠312月 20 日發生壹起死亡事件，據工人傳聞，死者是相誌廠的司機，因飲酒過量猝死。調查員多方查探，未能得到更確切的消息。

　　七、消防

　　車間、宿舍的通道、緊急出口有清晰標識、照明充足、無雜物阻塞，緊急出口通暢無障礙。車間、宿舍大多數消防栓、滅火器有定期檢點，點檢日期多在每月上旬。調查期間發現宿舍樓內有滅火器上點檢表是空白的，沒有定期檢查的記錄。該廠每半年舉行壹次消防演習，最近的壹次是12 月 14 日，上午 8:00-8:40。

　　八、獎懲管理

　　該廠不提供員工手冊，也沒有公開任何規章制度。車間入口張貼壹份《關於內部介紹員工的獎勵通知》，該廠人員每介紹壹名親友入職生產工人，廠方會獎勵介紹人 150 元。根據壹份火警處理通告了解到，該廠有《宿舍管理規定》，並因為在宿舍用電磁爐做飯觸發煙霧報警器，而取消了兩個宿舍的宿舍長津貼。據了解，該廠只有女工宿舍安排有宿舍長，津貼每月 30 元，負責宿舍衛生環境、安全管理。男工宿舍沒有宿舍長。

　　九、勞工協會和投訴

　　工會

　　該廠沒有公開有關工會的信息，工人們普遍不知是否存在工會，也沒有聽聞職工大會，沒有職工熱線。

　　投訴渠道

　　工人遇到問題，只能找線長或者車間領班。

　　十、其他

　　員工關系

　　沒有過罷工情況，沒有接觸到審計相關情況。

　　沒有搜身，也沒有檢查行李。工人與直接管理者就是流水線的線長，關系相對融洽，沒有起過沖突。但是更高層的管理人員，在工人心目中就比較兇。比如有的工人在上班時戴著耳機聽歌，會被車間主管大聲辱罵，要求工人把耳機收起來。

　　工人滿意度

　　夥食條件和住宿環境基本上沒有人滿意，經常有工人在打飯窗口看壹眼裏面的菜就面露嫌惡，放棄排隊，去小賣部買方便面吃。該廠沒有福利，談到全勤獎的時候，有工人說：“這個廠摳門得很，連全勤獎都沒。”基層工人沒有機會與管理層、行政人員打交道，對他們無感。工作環境滿意度尚可，車間除了機器聲比較嘈雜，總體環境比較幹凈。

　　人身自由

　　上班期間工人需要飲水、如廁，得通知線長來頂位，才能離開。流水線的傳送速度、產量額度是基本固定的，任何壹個工位臨時缺人，都會導致生產停滯，影響整條流水線的運行，因此離崗人員留下的工作量需要有人接替完成，壹般是線長。

　　進出工廠、車間不會搜查。車間入口安排有門禁，保安值守，工人出車間經過門禁時，保安會用金屬探測器掃描每個人。如下圖，車間入口貼有壹張《通知》，第四條“因所有金屬物品都會引發報警，進出安檢門時需將手機、鑰匙等金屬物件放在旁邊的滑槽再通過安檢門，以免引起報警；建議大家更換塑料的皮帶頭、內衣等穿戴物品，以免引起誤報，如有報警時， 請配合保安進行安檢檢査！”

　　調查員沒有發現人身侵害、侮辱、性騷擾的情況。

傑瑞米柯賓

調查員日記

　　到東原電子廠的第壹天，辦理入職手續、分配宿舍後，就和新同事壹起去采買床墊、枕頭、毯子等生活用品。東原廠四周要麽是荒草，要麽是樹林，問工廠門口的保安才知道，需要走五分鐘，穿過高速路的地下隧道到路對面浮竹山村，那邊集中有數百家工廠，配套的商業服務比較完善，會有小賣部、餐館。買好東西，我請新同事吃了晚飯，然後壹起回到廠裏。我選了壹個下鋪，把床鋪好，洗漱後躺下睡覺。不到半小時，感到身上奇癢難忍，起身壹抓，壹只臭蟲啪地掉落在床單上。我大吃壹驚，趕緊檢查床鋪，只見好幾只臭蟲飛快爬來爬去，立刻捏死它們，又看到墻上也有臭蟲。不得已，我把毯子、床墊都拉下來，抱到陽臺上拍打抖抻，確保沒有臭蟲，鋪到另壹個架子床的上鋪，才睡到壹個踏實的覺。剛進來的時候還奇怪，為什麽宿舍裏的工人有下鋪卻空著不睡，都睡在上鋪，原來是躲避臭蟲的侵擾。雙子鐵架子床鋪上下扶手、踏梯、鐵柱表面都刷過油漆，光滑無比，臭蟲基本爬不上去，只能待在下鋪的木板縫隙裏。

　　到第二天下午八點開始上班，我被分配在裝配流水線的測試工位。線長帶我到工位，示範了三分鐘操作測試機器的步驟、方法，就讓我上手了。剛開始動作生疏，手腳慢壹些，線長反復過來催促“測試的快壹點！”，我跟他說“我才剛上班，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慢慢地做熟練了才能快啊”，他說“不能讓妳慢慢來，我們都是有產量任務的”。管理人員反復催促叫喊，給我們新工人施加了挺大的心理壓力，有的人忍不住抱怨“我們拿的都是計時工資，又不是計件工資，有必要催命壹樣催催催嗎？”後來與壹些進廠稍久的工人討論這個事情，才知道，雖然大家都是計時工資，但是產線都是以做得更多更快為目標的，因為這是廠方考核線長、生廠管理人員的主要標準，如果月度總結哪個線的產量連續排在倒數，線長會被廠方批評。

　　手忙腳亂地度過兩個小時，還是跟不上流水線的速度，我面前積壓了幾十個半成品充電器等待測試，線長只好讓我休息壹下，他到我的工位來測試，手速飛快，五分鐘就清理完我積壓的半成品。車間規定是每上兩小時班休息十分鐘，流水線暫停運行。這時感到肩膀有點酸痛，就跟旁邊工位的人說了。他說，“妳沒來之前，我在妳這個工 位頂過壹天班，也是肩膀疼得不得了，這個工位就這樣的。我之前認識壹個人在妳這個工位做了三個月，也堅持下來了，人家能忍的，妳也可以忍過去的”。然後他給我展示他的手指頭，已經磨得指肚上布滿毛刺，裂了口子，直接看到裏面紅色的肉，他說：“妳看我這個工位裝蓋子，每次只需要按壹下，很簡單吧？壹天按壹萬個，手指頭怎麽都會磨破的。妳說疼不疼？能不疼嗎？每次洗澡，手指泡在水裏面的時候，疼得直叫喚。疼也要做啊，不然吃什麽？”

　　休息十分鐘後，流水線開動起來了。忍著肩膀傳來的壹陣陣酸痛，繼續測試，慢慢地找到技巧，怎樣省時省力，盡可能做快壹些，跟上產線的節奏。壹般習慣是坐著測試，手拿取、拔出測試機器上的充電器時，是曲臂懸空前伸，類似坐在電腦桌前打字的姿勢，然後依靠肩膀帶動大臂和手指的力量，拔出充電器或者插入充電器，這個過程肩膀的力量在傳導過程中壹半損耗在平行擡高手肘的動作上了，很不經濟，這樣的動作重復幾十次，肩膀就會酸痛。如果換壹個姿勢，站起來操作，手臂下垂，插入、拔出測試機器上的充電器的時候，不再依賴肩背用力，而是用手腕帶動手指施力，相對來說就很輕松了。因此每當工位上積累較多待測的充電器，我就站著測試，可以很快地跟上產線速度。但是站立工作也有弊端，因為測試工作需要盯著測試儀表的液晶顯示盤，觀察測試數值是否在規定區間，站立測試就得保持低垂著腦袋的姿勢才看得到顯示盤，這個姿勢超過十分鐘，頸椎會承受比較大的壓力，而坐著測試基本可以保持平視顯示盤。所以壹般情況下，仍然是坐著測試，只有感覺堆貨太多或者上遊來料加快的時候，才會站立測試。總體上說，要麽坐著肩膀疼，要麽站起來脖子疼腳疼。

　　到十二點鐘，車間電鈴響起，就可以下班吃飯了。工人們在食堂吃過之後，要麽在樓下抽煙聊天，要麽在花壇邊坐著玩手機遊戲、看抖音小視頻，也有壹小部分工人會到車間休息區躺下睡覺。快到壹點的時候，陸續到車間門口打卡上班。下半夜的車間整體相對安靜壹些，大家基本上都有點困意，在工位上默默地做事，手頭動作也慢壹點，只聽到機器哐當哐當的聲音。三點鐘、五點鐘各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這兩個時間，好多人就會因為熬不住困，在工位上打壹個盹兒，睡上幾分鐘，減輕疲勞感。到五點半的時候，已經是不少人壹邊哈欠連天壹邊流著眼淚，線長這時候就會來回鼓勁：“別睡覺啊，快達到產量了哦，再加把油，六點半就可以收線了。”。壹般情況下，六點半之前是可以完成產量目標的。有時候流水線上某臺機器出故障，維修時間長了壹點，就必須做到六點四十五才能停下來。收線，就是停下流水線，清理物料，計算產量，打掃衛生，準備下班。即使是完成產量了，也不能提前下班，必須等到七點鐘打卡才能下班。有壹次，等待下班的工人聚集在休息區聊天，工廠的幹部偶爾看到了，發了壹通脾氣，命令工人們必須回到工位上開工，直到七點鐘下班才可以停下。有的人不滿，說我們已經做夠目標產量了，可以休息了。那個幹部立刻否認說：什麽產量不產量的，現在是上班時間，妳們就必須在工位上工作，立即開工。線長只好乖乖地打開流水線，工人們忿忿不平地做到七點鐘，到下班時，總產量比平時多了近壹千個。

　　七點下班後，工人們聚集到食堂吃早餐。十二點吃壹餐，壹直到七點，中間上六小時班，沒得吃，大家都很餓。食堂早餐壹般是水煮方便面，或者是蛋炒飯，煮細粉。吃過早餐，就會到宿舍睡覺了。有個與我同壹批入職的工人，下班後我看到他的左手食指、中指各起了壹個大水泡，疼得厲害，他旁邊的工人說：“剛來是這樣的，過壹個星期，水泡消了，就好了，忍幾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