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航一号 于 2023-8-6 13:01 编辑
简单地说,战前日本社会构造的各方面都不允许一场无产阶级革命爆发。日本的革命条件远比她的邻国塞里斯苛刻得多。毕竟没有人可以在一个左翼组织四分五裂、专制政府全国性高压、封建社会残留浓厚、保守意识形态深入人心,以至于大众革命化寸步难前的国家发动革命的。 显然易见的是,革命最关键的部分只在大众。而不断推行对外战争的帝国日本,最接近革命的时分,理应是其经济危机全面爆发的时刻。 这一时刻,就是1929年。1930年8月,赤色工会国际五大在『日本革命工会的任务』中指出: 「日本资本主义正处于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这次危机一方面是当前世界经济危机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则是国内持续不景气的产物。与此同时,工业危机又与寄生的地主土地所有制统治下的农业经济危机相联系。在高达百分之四十到五十的重工业部分的极度生产限制、整体劳动条件恶化的情况下,现实是工资降低了百分之四十,许多工厂关门。现在工业危机和农业经济危机的结合,剥夺了高达两百万的失业者通过归农而继续生存的最后可能性。……高度集中化的资本,作为将劳动阶级最野蛮地奴化的主要手段,强行进行产业整合,在这样的条件下,阶级的各种矛盾极度激化。1929年的劳资争议数及参与人数比前一年翻了一倍……广泛的日本无产阶级大众的激进化已成为不可抑制的力量。」
我们不妨把问题推到极点,询问:为什么1929年大萧条已经为日本资本主义社会带来了最大的危机时刻,社会上的工人阶级与农民阶层已经到了极悲惨的境地,在这个最有可能的革命时刻,革命依然静悄悄地溜走了?为什么这种工农阶层的极度贫困不但没有发生革命,反而还为法西斯主义提供了强大的动力?本文旨在利用学者隅谷三喜男的分析,尝试迫近这一「幻之革命时刻」下的大众实态。
一、序章:组织、专制与社会
自从1918年米骚动后日本工人阶级正式形成以来,日本就爆发了第二次社会主义运动,这一次才真正开始深入底层大众开展运动。然而,在日本政府对左翼极度敌视的状态下,左翼组织绝望地发现比起革命理论的断然实行,他们更需要的是不断的现实主义妥协与周旋,以求让运动可以开展下去。选择了坚定实践康米主义理论的日共,接连犯了四次重大战略错误,导致自身还没能深入大众时就被帝国政府的铁拳摧毁了。 以反贡主义为代价换取合法运动空间的无产政党,被马克思主义与社会改良主义的两端扯裂,在如何判断日本资本主义时局、应当采取战斗性姿态还是保守、协调姿态的战术问题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着分裂和合并。直接支撑着这些政党的工会与农会也发生了一样的情况,使得直到社会大众党成立前,日本的左翼组织处在一个四分五裂相互攻击的状态之中,对大众缺乏坚实的政治指导力。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日本左翼政党草创期的脆弱性(大都是各地工人领袖或者农民领袖带领着他们的工会或农会,「带资入伙」的复合体)而注定的。 如果是专制政府全国性高压的方面,一个很显然的问题就是,日本并不存在一个可以类似中国农村地带或者俄罗斯的西伯利亚的地方,不存在上山打游击或者革命的流放者诸如此类的情况。在强大的社会管治力之下,左翼想要与大众接触,必须在政府划定的合法空间内活动——如果选择建立地下组织,那其实也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大众性来换取革命性。特高与警视厅的严密监视,使得左翼政党的存在与命运永远只在日本政府的勉强容忍极限之中。这种日本的特性注定了左翼需要做出各种妥协与狡变,就连是坚持暴力革命的日共,它最成功的时候,也是它得以利用,作为马甲的合法政党——劳动农民党活动的时候。 除此之外,日本出发于明治时代的天皇制社会也严重限制了革命的可能。这种与资本主义论理深度复合的半封建社会,构成了日本近代特色资本主义的精髓。社会的顶端是天皇,天皇则是整个社会的大家长,因此「孝亲之心即是忠君之心」。根据道德与权力的关系,在社会传统上,上位者对下位者应犹如支配事务但也有着温情主义的威严大家长,下位者对上位者应存敬爱、恭敬之心,二者是命运共同体、在很多方面紧密相连。因此,这种结构不仅在天皇→国民的社会共同体之间存在,也在家长→家族成员的家族共同体、村长→村民的全村共同体、工厂主→工人之间的工厂共同体等地域共同体中存在,家长、村长、工厂主犹如支配这个地域共同体的小天皇,支撑起(理论上)支配整个社会的大天皇,无数个小天皇支配的共同体复合成一个大天皇支配的社会共同体。这种共同体中的个人的主体性不可认可,决策权只在小天皇与大天皇之中,其他人不能成为自己决策的主体,不然会被排除出这个共同体,遭到社会的不齿。小天皇与大天皇最大的区别就是大天皇不可以真正公开地行使他的政治决策权,不然他作为社会大家长的封建温情形象就会被资本主义政治的混沌一瞬毁灭。这个体制的最亲密合作者当属资本主义,下文将介绍它们互动的例子。 这种充满封建式黏着性的社会关系与决策模式,自然导致了大众的保守化与恭顺化,使得他们主体性下的革命化寸步难前,也使得他们难以自发革命。日本的知识阶层正因为可以相对地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各种共同体,才可以最先成为社会主义的第一批拥簇。然而他们的这种独立性也造成了他们自己的小社会与大众相隔离,急需回到保守的大众中去——就像明治晚期的第一波社会主义运动与大众完全脱节一样。革命的知识阶层只是社会的无根之草,最终也没能成功深入大众,将革命带到大众中去,反而还在与大众的激情互动中,唤醒了自己(毕竟是日本国民的一份子)内在的保守意识,最终带来了日共狱中党员的尊皇爱国大转向。 在以上的种种因素之下,1918年开始涌现的左翼志士们,纷纷在其让社会主义思想、社会主义组织深入大众的任务上惨败了,普选开始后的几次众议院选举中,无产政党得票加在一起的惨淡数字,就印证了这一点。但是,这些都不是可以判定革命是否成功的最关键条件。革命成功与否,最关键只在大众自身而已。那么,为什么大众没有变成革命的大众,而是成为了「全民协战」的大众呢?
二、「失业者的吸水器」与「大企业的保护领」
1930年5月,日本无产运动的中间派工会联盟「全国劳动组合同盟」成立。他们虽然反对康米主义,却也被这种惊天骇浪的经济危机所震撼了。 「在全世界范围内遭遇了前所未有之困境的资本主义,在我国、我们无产阶级面前也一直极其暴虐。将前所未有地在全国已超过百万人、而且还日益激增的失业工人、其生活压低到人类生活水平之下的工资的极度降低,土地被剥夺而濒于饿死的贫农的急剧增加,中小企业的没落和小市民的急剧凋落,(可见)无产阶级在生活上的威胁毫无止境。面对这样的威胁,整个无产阶级将向什么方向移动呢?想要放弃命运吗?只能等着饿死了。想要依靠资本家的恩情吗?可是他们已经抛弃了恩情主义的面具,向我们猛烈袭来了。现在无产阶级可选的前途只有饿死和斗争,于是,在工厂、矿山、农村、街头,掀起了全体群众新的斗争浪潮,开始了反抗资本的全线进攻。」
「资本主义正在急速地走向没落」、「群众将会很快走向斗争化、激进化」,一时之间成为了日本左翼的共识。考虑到当时的可怕现状,这种乐观主义的见解或许是正当的: 「报纸不仅报道了泉南泉北全厂关闭、播州织物组合、名古屋同业组合、足利及八王子织物组合断然停止运转、和歌山纪阳织物破产等纺织业的惨状,还报道了八幡制铁所、大阪机械工作所、大阪铁工所、吴等其他海军工厂,藤永田造船所,浅野水泥川崎工厂,富士纺川崎工厂,川崎新田富士电机等的解雇,磐城煤矿的一部分停工,富士制纸的北海道二工厂的关闭,大阪珐琅的关闭等,报告了各种事业的互相打击逐渐显著的局势。特别是川崎方面,还有很多人陆续被解雇,形势极度恶化,polizei禁止一切集会,处于戒严令状态,(依然)感到警力不足……」
在严重的经济危机面前,日本的资本家纷纷把危机带来的压力以「合理化」之名转嫁到工人身上,让他们遭到裁员的命运。尽管日本政府的社会局进行数据造假,1930年5月时声称失业者为37万人、失业率不过5.3%,当时已有杂志推定1930年上期的失业者达到120万到130万。根据相对可靠的劳动统计的雇佣指数来推测,这一时期的真正失业者人数,应当在200万到300万人之间,四分之一的工厂劳动者失去了他们的职业。
失业的危机到处蔓延,社会上弥漫着不安的气息。三井三池煤矿这样的大企业,也不得不一次性解雇755名业务员,企业一方「流泪」诉说:「去年以来的煤炭界萧条对三池煤山的打击一如大家周知,公司当局采取了临时停工、轮流停工等对策,一直推行到现在,感到最近的状态已经是用尽了一切的手段。其结果终于是来到了与诸位分道扬镳这样万不得已的境地。」另一方面,东京市电也在1931、1932年因为裁员与降工资接连爆发了两次大规模工潮。 但是,在日本并没有爆发像英美那样高潮澎湃的失业者运动,没有出现如潮水一般连日涌上街头高声抗议的失业者。成功避免这200多万人走上街头的,是日本近代社会的两大失业者吸收器——农村与都市杂业层。在历次经济风波中历经考验的两大吸收器,这次又发挥了惊人的性能,让失业者的大洪水,稳稳当当地在他们之中被吸收殆尽。 众所周知,明治末年以来,随着日本垄断资本的形成与支配化,农村社会渐渐转变为了以经营着1~2町步的小农为核心的安定社会。为都市的工业大量提供劳动者的,正是这些小农(或者说阶级上属于中农)家里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他们高等小学毕业,可以成为铁道从业员等熟练工人。根据1928年的『农家经济调查』,一个典型的自耕农中农家庭,其职业分配是:一家之主在村公所工作或做农会书记,一个儿子做工薪族,两个儿子在铁路工作,一个儿子在工厂工作。① 正因如此,经济危机来到而工人纷纷失业时,这些工人可以选择回家待业,而不是沦为都市的失业者。这也是雇主所期待、政府所奖励的。虽然如此,农村此时也在闹经济危机,老家本来就口粮紧张,再来两个人吃饭就维持不住了。他们被迫再度回流到都市时,另一个吸收器就展示在他们面前——都市杂业层。 所谓的「都市杂业层」,是指从事小本买卖、家庭内工业(比如一家织布)、零售商、服务业、工地小工、工匠助手、日雇劳动、家政等广泛行业的人们,是日本平民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1930年5月建筑业和商业中的业主性、家庭性从业者就超过600万人,这群庞大的杂业劳动者就在雇佣劳动的周边存在。失业的工人,就是这样被都市杂业层的劳动所吸收了。 那么,他们的生活悲惨吗? 答案是「是」。 根据1930年东京市政府的调查,尽管一人一年至少要300円才能维持生计,但是零细工商业者的生活是: 「平均一人一年达到250円的人占据了全体工商业者的58%以上,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过着怎样缩衣节食的节俭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生活费可以说是动物的生活费。更残酷的是,接近30%的人只有平均一人一年150円的生活费。」
在东京的生活保护家庭之中,58%都是工商业者。 但是,尽管是在这种工作中过着极端悲惨的生活,他们也被没有被认定为失业者——他们自己也不会认定自己是失业者,还认为自己是就业者,而且要以完全就业者为目标,进行激烈的竞争。虽然这种激烈的竞争进一步导致这些杂业劳动者工资降低、工时延长、加重劳动强度,他们毕竟最终没有变成失业者大军出现在街头之上。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日共与它下属的非法工会联盟——全协(劳动组合全国协议会)对组织失业者投入运动上颇为热心,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经济危机来临时,工人阶级方面的激烈运动,除了失业者运动之外,就是高扬的工会运动。然而,日本的工会运动(日语中的工会是劳动组合)也在当时与资本主义一道陷入僵局。 爬上烟筒支援罢工的人 不可否认的是,大萧条确实带来了工潮的激增。1931年11月内务省社会局就感到:「今年各种产业永续的、严重的萧条不仅一方面增加了事业的破产倒闭,还使得事业的休止缩小变为必然,造成了工人的解雇、工资等薪金等的停止与废止等带来劳动条件下降的现象,威胁着工人的生活,工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激发了工潮……」日本工人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不会发动工潮,然而经营者也是赌上企业的存亡而战,因而劳资双方的搏斗可谓是生死之战,其工潮旷日持久且异常激烈。这一点因为日本工会集中在中小企业、双方缺乏调和的空间而更加鲜明。 这种工潮的高潮迭起,自然给了日本工会一个很好的机会来发展自己,让自己获取工人大众的支持。事实上,他们也相当积极地参与到工运的指导中去,「组合的日常斗争中几乎90%都是指导一个接一个发生的工潮」。工会的组织者们也看到了这种工人阶级斗争化的前景,作为无产运动左派工会联盟的「劳动组合总评议会」就在1931年的「一般运动方针」中指出: 「现在每个产业都在降工资、不给工资、提高劳动强度等等,大量的解雇在前所未有的广大领域断然进行,失业者的大群如同字面意思一样塞满了街道,全体工人不断地为失业的威胁而苦恼。然而,劳动阶级当然是不会甘于他们的攻势而屈服的。最近罢工也在前所未有的广泛领域爆发,其参加人员也明显地激烈增加。而且这种罢工斗争,其大部分都以相当尖锐的姿态斗争下去。这表明,一般工人大众的战斗化,已经无法无法用任何权力来遏制了。」
然而,日本的工会指导者——不管是倾向无产阶级斗争还是倾向于劳资协调的——都没能利用这种局势,一口气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整个大众中去。正如上面的运动方针所观察到的一样,事态并没有演变成革命条件的成熟,而是反方向地便变成「法西斯主义化的急转向」。运动方针书也知道这件事的原因:「(左翼的指导者)应该坦率地承认左翼阵营当前的混乱状态大概构成了其原因」。自1925年开始,日本的工会阵营整体上四分五裂,因为各自见解不同而在左派、中间派、右派三家间分分合合。策略上到底是战斗性的阶级斗争还是保守的阶级调和、政治观点上是革命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组织上是支持日共还是反日共……这些问题困扰着日本工会的指导者们,让他们在理念的独立性与统一的冲动之间来回被拉扯。因此,这一时期的工会并没有起到充分、正确的政治指导作用,反而在相互割裂中破坏了工会阵营对工人大众的影响力。 日本工会的另一个弱点就是缺乏大企业的工人支持。不管是哪家工会联盟,基本上都是以中小企业的劳动者为主。建立在中小企业中的工会,具有其致命的脆弱性,不但因为其小型而容易被权力与企业当局摧毁,还具有高度流动性下的不稳定性,就像『劳动』(1931年9月号)里说的一样:「从来工会成员是流动的,在有新入会者的同时也有退出者,虽然有着一定数量的工会成员,但成员具体上每天都有不同。这就是工会的不坚固。」这也导致了工会整体上的脆弱性。 现况就是,日本的左翼工会被垄断资本的大企业坚决地拒之门外,不得入内。这一点是日本工会运动决定性的弱点,注定他们要在深入大众上失败。日本无产运动左翼工会的第一个全国联盟——评议会在1928年4月遭到解散后,为其重建而准备的组织(全协的前身)就在1929年9月宣告:「我协议会的重建要在重点产业的大生产地点打造强力的组织,……向着以重要产业的大工厂为基础的产业别工会的方向迈进,只有通过迈出向产业别单一工会的第一步才能完成」。然而,到了本该是斗争高峰的1930年4月,全协就发布了自己的败北声明,表示自己根本没能将手伸入这些大资本的自留地,没能在里面组织起一个人,只是做到了派发报纸。 中间派的「全国劳动组合同盟」也注意到了工会无法打入大企业的这一点,并将原因归结为: 「在产业基础弱小的企业的工人组织,在数次的经济恐慌之际崩坏;另一方面,大工厂等其他基础强大的企业,因其大部分在国家资本乃至国家的特别保护下生长,在官僚的压迫下没有工会生长的余地。」
这一段可谓精确地道出了日本工会运动面对中小企业与大企业两方面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