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谈工人自我组织与当代中国工运 龚先湛 2011年8月27日 近日有青年朋友问起，工人运动和当代中国的工人斗争，最关键是要看什么以及怎样去把握它。这个问题既宏大又具体，简单说我认为工人运动的首要问题在于工人 的自我组织，而中国的工人斗争尚未形成真正意义的“工人运动”也正在于缺乏工人组织、以致工人斗争分散零落且难以持续。这就意味着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现 在谈“中国工人运动”是从一种积极准备迎接它的角度来讨论的。我想用一个简短的篇幅来谈谈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思想和行动上的入门探讨，引发大家更多思考空 间。 工人斗争的致胜与工人自我组织 一场工人斗争，例如说罢工，它的胜利取决于什么？至少有这些重要因素： 1、斗争的时机（比如是工厂淡季还是旺季、是资本家有充分储备还是缺货时等等），以及相应来说诉求是否切合实际、能够充分动员工人（选择进攻性的加薪诉求 或防御性的诉求，多大的幅度等等）；2、斗争方式，尤其是否中断资本再生产，及其力度；3、群众参与程度与斗争决心；4、工人代表骨干或积极分子的数量、 质量与代表性及组织性；5、斗争集体的策略和技巧；6、把握舆论的程度（其调动群众的配合程度）。总体来看，斗争取决于劳资力量对比和一定社会秩序的态势 （例如不同情形下，地方政府过于松懈或过于紧张，都可能引发事端）。 在所有这些因素里，工人的自我组织是唯一一个能够统筹、运用其他斗争要素的杠杆。工人组织固然不能脱离斗争而存在（否则它就像全总的下属工会一样完全就是毫无积极意义的木偶），但正是对于工人斗争的推动来说，工人组织能够起到一个中心主体的关键作用。 中国工人斗争的组织现状 目前中国工人无组织，全总及其各级工会形同毫无积极作为的黄色工会（更有明目张胆群殴工人的工会，真可谓中国特色资本主义）。目前中国无结社自由，劳动者无结社自由，资本家倒是有众多商会和行业协会等强大组织。 我们所说的组织，是指实际上的有明确责任关系的组织，包括合法组织与非法组织，——但是在中国工人斗争中基本都不存在，或就算是存在过，影响也是微不足道、偶然、且易逝。 但是这不等于说工人斗争是毫无组织性的。实际上，工人斗争往往会倾向自发形成一定组织性，这首先是产业工人在工厂生产劳动锻造出的组织纪律性和集体主义决 定的。另外，在一定规模且比较持久的工人斗争中，往往出现了数个甚至一批工人代表，这些代表经常聚集讨论决策，并在群众监督下集思广益，形成一个较有组织 性的斗争核心群体，他们实际上构成了工人自我组织的胚胎、雏形。1999-2003年东北辽阳的老工人斗争（它也是少数接近于有组织工运的当代工斗范例） [1]， 2004年以来广东惠州超霸女工的斗争[2]，2010年广东南海本田工人罢工抗争[3]，都出现了这样的工人组织胚胎形体。曾经有主流学者研究指 出，2005年大连某日资企业大罢工中，也出现过秘密的罢工委员会，当斗争胜利后，工人的这个组织就悄无声息地解散了。这个研究不知确否，但可以肯定这种 情况在偌大中国、日益频繁的工厂罢工中是很可能很多次出现过的。 然而，有组织性、甚至有过一时功用的临时组织，都还不等于已形成了真正的工人自我组织。因为工人自我组织至少应该是对工人群众负责、有一定责任关系的工人 所结成的组织，它不止是斗争发生时临阵作用，更能够对斗争结果负责担当、在暂时的劳资停战期间维护工人群众利益。从这个角度看，除了曾经有过的极个别例子 （如2004-05深圳友利电工会[4]、2006-09烟台澳利威工会[5]），目前中国工人仍普遍缺乏自我组织。而有些毛左工人活动者却美化了工人斗 争的无奈现状，把工人的天然组织性趋势与实体的组织混同起来，这是不切实际的[6]。 斗争工人未能把组织性转变为实体组织的原因 在既无在职工人阶级基础、缺乏工人阶斗传统、却又普遍不屑于了解实际工斗的中国传统左派里，充满了对工人运动的种种错谬偏 见，其中最大之一就是仅凭中国工人尚未有组织，就认为工人斗争中也毫无组织性，许多传统左派赤裸裸地主张包办替代、到工人中搞组织。他们压根就不懂得工人 斗争也会天然地、自发地产生组织性。 可是既然抗争工人存在组织性，为何未能将之趁热打铁为实体组织？ 对此，少数毛左或其他一些朋友犯了另一个错误——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看到了工人斗争是有自发组织性的，可是——他们认为缺乏实体组织首先或主要是因为工人的觉悟不够。也就是说，他们把工人斗争的关键瓶颈问题，首先或主要归结到工人的思想觉悟上。这不唯心了吗？ 我认为，工人组织迟迟难以形成的原因，国家的高压钳制无疑是一个重大因素，它使工人斗争的成本升高，而工人与其他普通人一样非常现实，他们争取利益也必定会计算自己的得失，很少有工人愿意以更大代价来争取利益。 但我认为缺乏结社自由权利还不是根本原因，我认为在无组织情况下，依靠现有的自发组织性也能推进斗争甚至取得一定胜利，很可能是工人在组织方面止步不前的 更大原因。一位工斗观察者评述2009年7月吉林通钢工潮时就说过：“通钢目前的斗争处于继续抗议但群龙无首的状况，通钢人似乎暂时还满足于‘高度的自发 集会’。……这并不说明‘自发性优于组织性’，只是说明了通钢工斗中的力量对比暂时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均势和士气相对高涨的兴奋点上”[7]。 最后一个原因才是工人的觉悟不足，而且这个因素由现阶段状况的客观特点来评估的：不稳定的劳资力量对比均势，正在向着劳动者更不利于组织的情况转变（接下 来我们要说到近一年多来的环境变化）。这意味着将有更多的鞭子痛切地打在无组织的反抗工人身上，而再试图组织起来会遭遇更多困难。然而思想变化总是延迟在 现实变化之后，对于群体来说尤其如此，造成现状的原因必须充分估计到。 工会改革、罢工权主张和集体协商立法： 为资本代劳，国家企图防范工人自我组织于未然 2010年5-7月媒体的报道与产业升级换代造成的空隙，促使了一个全国瞩目的工潮的爆发，不止是全国本田系列企业，河南 平棉、大连开发区及全国各地其他许多工厂，都发生了罢工潮。一贯主张罢工权立法的官方改良主义学界大佬常凯，急赴南海本田安抚罢工工人。然后几乎紧接着就 出现了工会改革的喧嚣炒作，还大有全总与海外自由派工运合流之势，其实质就是要赶在工人自我组织起来之前，利用有实际改良作用的工会来笼络工人、抑制工人 自我组织的危险努力（对于资本剥削事业来说，工人自我组织当然非常危险）。 但工会改革议题大有可能让下层工人“误解”或被有心工人利用，从而炸开工人自我组织缺口，所以这个工会改革进程在9月就遭到高层政治阻力终止了（有趣的 是，2010年12月就有一位东北铁路工人抓住工会改革议题公开要求改组工会，但是资产阶级当局的先见之明使这位工人没有抓到利用时机，但这件事还是把铁 道部吓出了一点冷汗，一松手让部分铁路工人真的争取到了一些实际利益[8]）。 虽然官方工会的改良企图暂时消退，但早在之前8月份集体协商立法却在广东悄然开始。集体协商立法实质为何？正如广东工斗研究者秦岭指出：“2010年8月 份，（广东当局）先后出台了《集体协商》（草案），和《民主管理》（草案）。……两个‘条例’都规定工会代表劳动者参与谈判；并对谈判过程“过激行为” 进行限制性规定。政府努力以法律限定工人抗争的渠道和方式——工人被侵权，或希望提高待遇，只能通过工会、职代会运用集体协商的方式来解决；在集体协商过 程中工人不得采用停工、怠工等过激行为。说白一点，就是不准工人有积极的集体行动。过去工人面临侵权时采取的罢工、堵路、堵厂门以及到政府门口抗议等手 段，将被明确认定非法。”[9] 另一位工斗研究者李星则从实践角度揭露了资产阶级当局在浙江扶植起来的工资集体协商典范（所谓“温岭模式”），只不过是党政官员与资本家之间的“集体协 商”，本应该发挥改良主义功能的工会工厂支部，却“很难和老板谈涨工资，除非他们不想在这个企业干活了”，这种“集体协商”是工人插不上嘴的，也就是说连 日常的改良主义功能都无法发挥。当然，该作者也预见到，对于工人自我组织来说，“各地「集体协商」行业标准以及附带的职工代表选举虽不算国家立法，仍可能 成为工人行动的诱因”[10]。 至于罢工权立法，我在去年12月专门谈论当代中国工人罢工问题时就指出，一旦按照学者主张给罢工权立法，势必从主体（只许官方承认的工会领导罢工）、行使 前提（只能在集体谈判破裂或无法解决时才能罢工）、众多繁琐的限制性条款等方面，严格地压缩罢工空间，势必把现有并未禁止的罢工定罪为非法[11]。 因此，从根本上来说，无论工会改革、罢工权立法还是集体协商立法，都无一例外是国家为资本代劳向工人阶级发动的进攻，尤其是以堂皇的冠冕，名正言顺地压缩工人的直接行动与自我组织。 由外及内推动工人建立组织？ 简谈左翼分子根深蒂固的包办替代思维和小群体本位意识 工人组织问题是工人斗争的关键问题，这是较多关注工人斗争的人都不难注意到的。从前述来看，国家尽力为资本服务，试图防范工人自我组织于未然，更让人着 急：那么工人怎么办？——当然有许多左翼分子想得更隔膜，他们是在想“‘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去推动工人建立组织？”也就是说，他们把他们自己 与工人阶级看做两个不同的群体，这已经铺垫了一种必然逻辑，那就是“我们”到“他们工人”中去建立组织、推动搞组织。 就我在中国左翼群体的见识来说，几乎都是这样的观点，这恰恰反映了所谓的左翼与工人阶级，既在实际上脱节，也缺乏阶级认同。当然，我也知道有一些抱有某种 集体改变理想的工人群众，他们试图从自己、从身边做起，尝试建立工会，影响其他工友。但是如果从工人阶级斗争的整体视角去看，这些工人也只是从某种小群体 的本位考虑来推动工人集体利益，甚至有的人是从个人出发、推动集体事业（认为个人发展壮大了才能带来集体的进步），部分地正因为这种逻辑，这些工人中有一 部分人逐渐蜕变为了在劳资之间活动的职业改良主义者，供职于NGO、学术机构甚或企业、政府部门中。 有的人说，左翼打入工人中，自己也成为工人阶级一分子，去建立组织，那就不是“由外及内”啦，就是作为阶级一分子去建立工人自己的组织。可是这样做仍不过 是抱着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并不考虑全国工人及工人斗争的各方面整体状况，不从全国大势出发，就去设法搞小小一处工人组织。要知道全国有四、五亿工人，你 的出发点是为几百工人争取一点利益呢——资产阶级却有巨大的手段剥夺更多工人的利益，——还是从整个阶级利益出发来行事呢？如果你反驳说，我不管那么多， 反正为了几十几百个工人谋福利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总比你理论空谈好。我认为，能为几十几百个工人谋福利固然不错，但问题在于目前整个中国（注意是整个中 国）工人自我组织都普遍十分困难，而我们对劳工议题和工人斗争都大大有待学习、分析，你又如何保证凭几个所谓左翼在某一处地方就能取得突破呢？就算真的能 建起工会组织，但也远远未必像有些人认为的，就可以起到全国性的示范作用、激发全国工人都来建立组织，如果工人真像这些唯心主义左翼分子想的那样会一呼百 应，那么张军的澳利威工会（都登上中央级媒体了）早就壮大到全国了，那么江西下岗女工的人大代表竞选事件还会被最终压制消声吗？[12]再有就是如果真能 搞起一个工会为几十几百工人谋福利，那当然很好，但是共产主义者根据工人阶级整体利益（而不是你身边那点小圈子小群体的眼界），就针对工人如何自我组织的 重大问题，其实还有更多迫切重要的事要去做。 促进工人自我组织：中国共产主义者可以且应该做什么？ 共产主义者如果不是从工人阶级整体利益来从事解放事业，或者尚未有这样的认识和思考，那么他也谈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 者。从阶级利益的整体出发，研究和把握全国工人阶级面临的问题，从整体的阶级斗争高度设法解决，推动一个全国性的、整体阶级性的经验积累和问题解决，才是 共产主义者应该去做的。 当然，这决不是说共产主义者不应该做某种具体的细微的阶级事业工作，但这种工作应该从属于整体的考虑，从具体到整体把事情做好了，才会有广泛意义，才会点 滴积累起一个共同的集体事业进程。如果单纯地只埋头某个具体工作，只关注身边、把自己封锁在一个狭小范围里，抛弃整体的阶级利益观，必定迷失方向、失去对 整体阶级得失的把握。从整体阶级利益考虑，共产主义者可以如何促进工人自我组织呢？ 首先，为着积累工人自发组织的经验，尽可能作为阶级一分子深入其境，关注和研究工人斗争（包括设法与经常接触劳工实践的人交往，他们多少会认识一些有丰富 经验的工友，争取访谈罢工工人、工斗积极分子）。在一切这些学习、访谈、交流中，都特别注意斗争产生的工人代表、骨干力量、他们之间与他们和群众的互动关 系、自觉程度等等（这些都是工人自我组织萌芽的端倪可能）。 第二，设法搞清国家立法、资方工厂政策和管理手法在哪些点上抑制了工人直接行动和自我组织的可能，另一面也必须应该认真研究国家立法（已有的集体协商立法 与不久将来的罢工权立法讨论、工会改革）将可能带给工人斗争怎样的新契机和可能，以便有可能使工人斗争注意到正反两面的情况。从斗争参谋的角度去思考一切 有利于或不利于工人自我组织的状况、特点、模糊地带。 第三，特别注意研究舆论和信息通联问题，因为工人斗争发生时的舆论平台，往往能够成为组织化的微妙支撑（过去国内外都有众多左翼工人组织，确实有意无意地 把刊物杂志发展成了特别的组织纽带）。【非常值得指出的是，最近一年国内自由派媒体与NGO为代表的改良主义社会运动已经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试图 以新闻媒体舆论作为脂油派推动当代中国社会改良、从官资手中抢分政治蛋糕的先锋力量[13]。对此，共产主义者迫切需要研究工人斗争舆论问题，实际地帮助 工人拥有自己的舆论、自主发声。】 共产主义者一方面要注意了解和思考探讨时间较长的罢工等工人斗争，应该如何保持舆论的代表性（尽可能配合群众斗争）、稳定性（反封锁），另一方面最好能够 身体力行地与各地工斗积极分子，设法建立斗争信息交流分享甚至企业通讯的长期社会联系，通过越来越多星星点点的类似联系，促成不久将来（或目前少数工人左 翼网站）的工人斗争联合共享网络，甚至发展为配合斗争的舆论连带势力。 [1] 中国工运里程碑：辽阳工人运动（1998——2002——2004）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683 [2] 广东惠州港资超霸电池厂女工抗争专辑(2004至今)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577 [3] 2010广东南海本田罢工全记录（5.17.—6.1.）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816 [4] 工人罢工与自建独立工会：深圳日资友利电工人抗争专辑(2000—2005)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587 [5] 2006-09年烟台澳利威工会——通过罢工成立的基层工会（重要资料汇编）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40 [6] 石秋：百达厂工潮思考：中国工人真的没有组织么？（2010-5-23）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101&extra=page%3D2&page=3 ——见第56楼。 [7] 吴灿泽：简评吉林通钢工人7月反私有化抗争（2009-7-29）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67 [8] 我们要求重组工会：哈尔滨客运段职工朱春生带领的抗争-专辑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010 [9] 秦岭：岭南工资集体协商立法：官商进攻与工人利益（2011-5-5）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45 [10] 李星：温岭工资集体协商：国家主导的改良（2011-5-8）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60 [11] 龚先湛：保障罢工自由：论中国工人罢工现状、问题与国际罢工法制经验，以及出路（2010-12-15）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975 [12] 2011.5.江西一钢铁厂下岗工人参选人大代表遭警迫害，各界聚焦【专辑】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38 这件事的结果除了被脂油派资产阶级和几个名流、房地产老板炒作作秀了一番之外，并没有达到那个下岗工人期望的让人关注解决她所在国企改制黑幕的问题。这也 是中国工人阶级缺乏自我组织与联合自救实践，所导致的普遍困剧，并不是一个竞选人大代表的政治噱头就能改变的——虽然这个噱头的确在部分网络舆论范围轰动 一时。 [13] 南都周刊采访杨伟中：以媒体捆绑反对运动，从台湾影响中国（2010-8） http://www.workerpioneer.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894 (责任编辑 玉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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