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清场之后

8月14日凌晨，埃及军警大举出动，镇压支持被军事政变推翻的埃及历史上第一任民选总统穆尔西的民众。埃及官方声称149人丧生，另有1403人受伤。穆斯林兄弟会表示可能多达2000人丧生。真实数字可能在两者之间，但只有时间才能揭示了。

开罗清场后，埃及临时副总统巴拉迪宣布辞职，他不赞同镇压，也不愿承担参与镇压的罪名。埃及总理则称镇压对于重建国家安全是必要的，是由于“极端组织蓄意破坏，攻击公共和私人建筑并造成伤亡令国家的安全和秩序受到威胁”。埃及将在14日夜间开始，在全国实行紧急状态和宵禁。

西方媒体除了紧密追踪报道，并没有对行动进行道义支持或者谴责。

埃及临时政府是军方的傀儡，巴拉迪本来就没有民意基础，在这个当口撇清干系，不仅有利于保护个人政治声誉，也有利于在以后的政治角逐中以干净的面目东山再起。但这是一个险招，有可能弄巧成拙。对于军方来说，在这个当口“叛变”自然是不可饶恕的；对于支持穆尔西的民众来说，他和军事政变的千丝万缕关系不因为临阵逃脱就洗干净了；对于反穆尔西但也反军事政变的自由派、中产阶级来说，巴拉迪之举也属无奈，时间上也有点晚了。如果巴拉迪在镇压之前显示过政治和解的智慧，那还有戏，但事实是，他在开枪之前一个屁也没有放；事实上在进入军方操纵的临时政府后就无所事事，所以在清场后也缺乏政治资本收拾残局。开罗清场之后，军方权威估计会瓦解（后面要提到），埃及可能陷入缺乏统一权威的无政府状态。西方是会支持巴拉迪上台的，但西方支持不够，巴拉迪缺乏足够的国内政治信用和资源，硬要上台的话，下场会比黎元洪、曹锟更糟。巴拉迪的支持者局限于富庶、世俗、受过良好西方教育的中产阶级，他们希望不流血地“回到”民主道路，但在埃及的政治现状下，此路不通。

军方首脑西西的未来比较微妙。他是政变的主谋，也是镇压的主要推手，至少他的责任在外界看来是首当其冲。在“和平”推翻穆尔西的过程中，西方还可以装聋作哑；但开罗清场死了那么多人，而且是在穆尔西支持者和平静坐的情况下，责任者非他莫属。现在血流成河，西西的用处也用完了，西方可能会撤回对他的支持，而把他抛出来当作牺牲品。西西作为埃及实际上的最高政治领袖，离开西方的实质性支持，他对军队的控制都难以可靠，政治控制就更难了。军队是由人组成的。高级军官可能和他心齐，但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就可能不乏同情兄弟会的，毕竟兄弟会得到埃及人口大多数的支持。军队一旦发生分裂，西西死路一条，军队内都会把他抛出来以平息民愤。埃及军队会分裂吗？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军队一旦把枪口对准老百姓，内伤就已经种下了。军队从政毕竟业余，除了兄弟会之外，埃及缺乏一个强有力、统一的政治力量，西西也缺乏必要的政治信用、眼光和手段，更不可能靠经济的高速发展转移老百姓的注意力和平息局势。埃及情况和阿尔及利亚也不一样。阿尔及利亚是在长期军人执政之后开放大选，结果伊斯兰主义政党当选，然后军方背弃大选过程，政变否决民选结果。但阿尔及利亚当年的政治危机没有爆发到开罗这样的程度，没有这样长期、大规模的公众示威，阿尔及利亚伊斯兰主义政党当选的过程也没有得到西方的鼓舞，军方镇压基本上还是有针对性地“定点清除”，而不是开罗现在这样的与占人口多数的公众正面冲撞。

但是西西一旦被抛出来，这会加速政变阵营的分裂。西方的背叛，军内的分裂，这些都是埃及政治在短期未来陷入高度混乱和不定的因素。另一方面，穆斯林兄弟会在历史上就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要是开罗清场（包括抓几个兄弟会首领）就能镇压下去，穆巴拉克早就做到了。如果用中国历史作比方，开罗清场可能是四一二，其道义上的反动会驱使更多人走向支持兄弟会，毕竟兄弟会在这一轮斗争中占据了完全的道德高地。临时政府指责兄弟会以恢复穆尔西的总统地位为和解、谈判的先决条件，毒化谈判气氛，但兄弟会的立场至少在道义和法理上是100%合理的。穆尔西是民选出来的，首先恢复他的地位，然后举行大选（结果最可能再次对兄弟会有利），这样的立场使得临时政府除了镇压以外基本上没法回应。埃及总理声称清场是为了国家安全，其实是为了心虚的统治者的安全，他们已经忍受不下去拒不合作的伊斯兰主义民众了。穆尔西和反对派对峙了几个月（8个月？），没有开枪；军方政变后一个月就顶不住了，死了几百人。开罗清场之后，兄弟会几乎没有选择，唯有继续抗议。如果兄弟会不出面，那更加激烈的组织就会取兄弟会而代之。埃及有的是无事可干的年轻人，闲着也是闲着。军方也没有选择，也只有暴力升级。不知道军方在镇压之前是否期望兄弟会就此偃旗息鼓。要是这样的话，那军方的政治智慧就连小儿科都不及了。

西方对埃及局势从一开始就是进退失据。希拉里无知地支持阿拉伯之春，结果支持出一个伊斯兰主义的穆尔西。现在这个基尼已经出了瓶子，再要收回去谈何容易。不管从西方“一人一票”式的民主观念，还是埃及占人口多数的伊斯兰主义民意，反穆尔西的军事政变都是“倒行逆施”，但在现实政治和感情上又是“政治正确”，所以现在更加进退失据。代表欧盟外交政策负责人阿什顿所发表的一份声明说，“我们重申暴力不会解决问题。我们敦促埃及当局继续保持最大的克制。”但欧盟并没有谴责埃及的镇压，更没有像[**]之后，立刻打上“开罗屠夫”的标签。英国外交大臣黑格对埃及使用武力清场进行了谴责，但用词不明。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形容埃及的清场好像是一场大屠杀。他还指责其他国家对此保持沉默，为埃及的暴力活动铺路。同时，埃尔多安呼吁联合国和阿拉伯联盟对此立即采取行动。埃多安的做法可以理解，他也代表伊斯兰主义，不过比穆尔西稍温和一点罢了。

美国的反应依然暧昧。奥巴马政府一直避免对埃及总统穆尔西被驱下台作定论，一直不说推翻总统的行动是否为军事政变。现在流血了，白宫发言人在奥巴马总统目前正在度假的马萨诸塞州表示，埃及的暴力违背了埃及过渡政府的承诺。他说埃及开罗发生的事件受到世界的关注，他呼吁埃及克制。国务卿克里只说埃及事态“可悲”（deplorable），是“对和解努力的严重打击”；“暴力之路只会引向更多不稳定、经济危机和苦难”；暴力“不是解决办法”；“有违埃及人民追求和平和民主的意愿”。要说轻描淡写，莫过于此。但鸵鸟不能一直做下去，最后还是要有一个说法的，估计现在实在是想不出说什么好。既不能给自己打脸，也不能给穆尔西打脸（打不上），更不能给西西打脸（时候未到），但总有人要打脸的，打谁呢？美国已经成习惯了，世界上什么坏事都可以往中国、朝鲜、伊朗身上赖，但这一回犯难了。说到底，这里面有美国一份责任：希拉里的煽风点火是导致今日悲剧的间接但重要的原因。

至于以宣传民主为己任的美国媒体，CNN的头条新闻是Jesse Jackson入大狱，接下来是电视节目Bachelor里的竞选人死了，然后是维基门里的曼宁对泄密后悔，这之后才是克里称埃及事态deplorable。至少BBC还把埃及作为头条新闻。在CBC访谈中，一个应邀者（美国教授，阿拉伯之春的专家）的说法或许反应了西方的真实心态：I only wish they have handled with more skills and less casualties。民主、法制统统都是浮云。

埃及事态是民主的失败吗？埃及事态既不是民主的失败，更不是民主的成功，因为埃及事态之说明了一个问题：一人一票的形式民主不是引向人民理性做主的当然之路，在公民社会和理性社会形成之前，一人一票带来的是民粹，而不是民主。民粹导致多数人的暴政，带来的不是公正，而是不公。当遭到不公的少数人得到外力强力援助而推翻多数人统治的时候，国家就要陷入长期的动荡，社会经济发展就要停滞乃至倒退。

但西方政府和舆论对埃及事态在道义和理念上的不一致必将对中国造成深远影响，最大的受害者是西方的话语权。民主本身是一个好东西，但西方鼓噪的民主到底有多少是真民主，而多少是政治操作，这次怕是要露出马脚了。中国公知对中国民意的影响力也将成为“受害者”。另一个“受害者”是叙利亚反对派。叙利亚反对派与伊斯兰主义和基地组织越来越紧密，极大地增加了欧美的疑虑。欧洲还是在打把美国拉下水的主意，但奥巴马坚决不上当，现在提都不提叙利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