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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我们曾经走过的路(1)

2011-11-15 17:55| 发布者: redchina| 查看: 8254| 评论: 0|原作者: 陈恩普

摘要: 目录纪念共产党员老红军陈恩普烈士中华人民共和国地方志丛书《云南省志》第五十六卷“公安志”第252页对陈恩普同志的记载共产党员老红军陈恩普同志简历自序第一章受压迫的童年一赤贫农家人重压受剥削——6二顽童读私塾幼年反抗心——12三天灾人祸事泪流长恨歌——16四肩扛铁匠担学徒闯生涯 ——24五黑暗旧社会浊水千年流——26六叛逆反抗志茫夜找真理——29第二章 参加土地革命战争一遍地野火烧不尽赣县狂飙连天起——31二真理光明 ...

三、天灾人祸事 泪流长恨歌
 
没有经历过旧社会的痛苦生活,也就难对比新旧社会的差别,没有经历过重压的剥削和残酷的压迫,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剥削阶级没有人性,也难以理解劳苦群众为什么在忍无可忍下,被逼的进行反抗和革命的。革命决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个历史阶段因果关系的必然趋势和结果。
我读私塾的前后,正是袁世凯倒台和护国运动的时期,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利益和矛盾,体现在各自扶持起的大小军阀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他们利用孙中山的威望,同时又排挤孙中山,各自为政,宣布自己是“正统的革命政府或革命军”,今日举义旗,明日出征杀伐,割据一方,连年厮杀,和纵连横混战不已。“中华民国”已“国将不国”,搞得乱七八糟。这是中国近代史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北洋军阀吴佩孚占据武汉打进湖南、江西,一直杀到福建,并在福建汀州、韩江与粤军长期厮杀,与长汀靠近的赣州也常常遭殃。路过的北军、南军的军旗不断,军人荷枪实弹到石芜、白芒一带收税、征粮、拉夫。“革命”二字时髦起来,村里的地主们也叫着“革命、革命”什么的?“革命”来了,抢劫强拿也是合理的。地方上小军阀拉队伍、抢地盘、招兵买马,形形色色土匪拉杆子、占山头、大肆抢百姓也“革命”起来了。无政府主义的混乱局面,使人民陷入更痛苦的水深火热之中。
1920年我十一岁的时候,家境已更苦,兵匪征税、征粮,地主逼债、重收租谷,家中常以野莱拌粮为食。我家除有八担田外,还租种着地主陈长招和陈长祠家四十五担田,每年交地主租谷二十五担,每担田提皇粮五六斗,连年战乱,官兵多征多抢,所收粮不够家中三四个月食用。加上连续两年天灾,农田欠收,又得硬着头皮向地主借粮,头年借用三四担,青黄不接时再借三四担,按年利息20%偿还,连本带利到收获时已交出三十五担。这种驴打滚的债务剥削方式,年年本息垒积,滚上几年家中也就一无所有了,而且年年债台高垒,永无还清的日子。
旧社会不象现在,你不想种田,可以出去打工挣钱,国家有组织的给人们提供许多择业机会。而本世纪初,受小农经济的限制,基本没有什么工业,农民离开了土地,也就意味着家败人亡了。战乱中,少数离家的青壮年男人,又成了抓兵拉丁的对象,不是成了军阀混战的炮灰,就是被逼得上山当了土匪。年青的女子很快被卖去当了娼妓,或拐到更苦的地方逼为人妻,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家乡有些人,实在无法过,逃离了家乡。有幸的投靠老乡,到湖南或赣北的安源一带去当挖煤的煤黑子,有的到赣南大余岭,梅岭的深山里给洋人当挖钨砂的砂丁。在更加严酷的剥削下,不仅挣不到钱,多数人在不到一两年里,就死在极为艰苦和危险的矿洞子里。能干长一点的人,三年五载就得了矿病,死于煤肺或矽肺病,幸能活下来的人也失去了劳动力等待死亡。所以那时人常说,能活不入坑,苦活不挖矿,逼得无法才走这条路。
农民没田可种,就没法活下去。当时农村的主要生产资料,土地、经济、政治支配权,全集中在占当地农民百分之三到五的地主豪绅手里,农村社会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也集中在极少数的富户家中。我们小小白芒村的百分之八十的土地,山林是集中在富户陈长招、陈长祠、陈恩思等六户地主手中。每当你还在田里打谷子,地主就拿着账本、算盘到田头验租,估算着你的产量,嘻皮笑脸,皮笑肉不笑的拨着算盘珠子:“收得不少嘛,加上去年的利租,你可以还大半啦!”穷人赔着苦笑不断央求:“东家,开开恩,发发善心,全交了,我家就没法活啦,看在同宗同姓面上,少交一点……”
收租人嘿嘿一笑:“放狗屁,要不是看在同宗的面子,这地还能让你种吗?交不齐好说嘛,这地早有人来说租了,抬高三成我还不租呢!三条腿的狗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算清租利,给我滚蛋……”
不怀好意的家伙,干脆不讲什么廉耻,色眯眯盯着人家的姑娘、媳妇:“姑娘长成人啦,儿媳也不错,送来抵租我给你个好价钱……嘻嘻,咱们两清,卖到南昌、九江你我都不吃亏……哈哈……”
谷物挑回家,忙着翻晒,地主就跟着上门来收租,尾随着七八个挑夫,挑着大斗、大秤、鼓风车,现算、现吹、现过斗称斤现收。那鼓风车风又强,把明明是好谷子也吹到糠里。谷子一上挑,还要算你的挑运费,无钱付运费,就多挑走谷子抵账。有些人家为了省些挑运费,自己把租谷送到地主家里去,那风车强风一吹,就减去了一两成,“不合格”的糠和谷子也不准你挑走,留下他喂猪用,你敢说个不字,明年这租地不一定保的住。大斗进,大称收,你挑来的还差得很远,再扣除水份,总是一道又一道的明抢白拿地苛扣你的收入。那时家乡有句话:“风车去十,大斗去十,湿谷去十,你再补交三十。”盘剥得叫农户心里流血。
这租谷刚收完,地主们摇身一变,又代表官家、政府来收皇粮。改朝换代交皇粮永远是天经地义的,你不交就捆人走。每担田交五六斗,地主借机多收。遇上军队征粮,也是他们带着兵到家家户户逼收,没粮交钱,没钱抓人去干苦役当挑夫,真是逼得人无路可走。那种盘剥和强制手段,在旧中国是普遍的事实,强取豪夺,社会不公,分配天地之差,怎能不逼个官逼民反的结局。
由于我家年年欠租,债台高垒,父母叔叔手工艺挣到的钱,加上去也不够还年息。年年加上垒加的债,经过“驴打滚”利息,也就总也还不清了。每年我大叔、二叔就被地主家招去,打白工抵债,春耕夏收得为地主白出劳动力。叔叔每年冬天要到地主陈长招、陈长祠家打二十多天铁。这些有钱人能从赣州、余都、兴国买回铁来,从打造农具到钉棺材、盖房子用的长钉,还要为家丁打造防匪的梭标大刀,但常常连一顿饭也不管。过春节前我妈妈和嫂嫂,还要被招到地主家里去,以工抵债,为地主家无代价的拆洗衣被,打整家务,为他们腌制过年的鱼肉和食品。有一年我父亲借了地主陈恩思的三桶谷(合七十五市斤),两个叔叔每年得给地主家打五六天铁,用于抵利息,应付的每天六七角工钱一分也不给,六年后合计利滚利还了他五块银元,折合谷子500多斤。那年代我们是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饥寒交迫,度日如年。
在我读私塾一年半的时候,我还不满11岁,因天灾田里欠收,一年收成不够交租,家里只能以野菜拌糠,春天里上山摘些映山红,苦条之类拌上糠来吃。大叔在饥饿中病倒了,实在没法子,父亲带我到陈长祠家借粮,他避而不见,故意从后门走了。跪了大半天,汗水和泪水在膝下湿了一片,我欲哭泪干,几次从地上爬起来要跑,被父亲拉回来跪下说:“儿呀!忍忍吧,这是无法子呀,救你大叔要紧,借得粮,他……他才能活下去……忍忍吧……”
按族里辈份,父亲算是陈长祠的大哥,可在富人面前我们没有辈份,不如一条狗。
我们哭喊着:“长祠爷,大慈大悲,看在同宗份上,行行好,救救我家……”
门里的恶狗狂吠的叫着,院里的家丁恶吼着:“滚!滚!穷花子,再不走,我叫狗咬啦,滚!主人不在家……” 那种屈辱,满眼泪花,怒火中烧的愤世不平,由然而生。可穷人又有什么法子呢?
到傍晚,陈长祠从石芜小街子饭馆里酒足饭饱的晃回来,假惺惺地说:“这何苦呢?同宗同姓,我得叫你大哥呢?这叫族里人看了,不说我陈长祠不仁不义吗!看在同宗同姓的面上,我再苦,也不能让你们饿死,你又租种着我的田,我不给面子谁给?大哥,小侄起来吧,我借,一定借!”借到四担谷,扣一担当作年利息,父亲在借契上画押,仍以20%的利息到明年偿还。
大叔的病日益加重,那时方园几十里没有医院、诊所,只有少数能开中草药的郎中。大叔病重已经不起抬送,只得到二十多里外的江口镇去接来郎中,雇不起抬轿,由父亲和大哥把郎中抬回家来治病。除了诊治开销外,还要送红包钱,再抬送回去,时间一长又得不定期买鱼、买肉谢礼。药店都是富人家开设的,抓一付药也要花不少钱。
“好汉不怕累,怕饿!穷人不怕苦,怕病!”病了没钱治,实在没法子,只能按当时封建迷信的观点,由妈妈和嫂嫂到很多庙里上供,还愿、请神灵菩萨保佑。钱也出了不少,菩萨没有保佑大叔安康,病更重了。长年在外的二叔在外赊工,把钱寄回给大叔治病,也仍然不够。父母商议要把家中的八担田,押出一半换钱给大叔治病。可大叔死活不同意:“不行啊,这地是命根子,押出去再也赎不回不来了,我就是能活下去,没了地全家也活不下去,不能啊……不能……财主盯了咱家几代人,可咱祖上都没有卖,不能败在咱们手上……千万不能卖……我实在熬不过去……这是天意……可……可你们还有个活路……。”大叔在饥饿、贫病中死去了,苦了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到死也没能说上一门媳妇,孤苦的一人走了。
大叔死了,我家失去了既是种田能手又是最强的劳动力。陈长祠以族人的身份,要我家大操大办丧事,说这是族里的规矩,谁也不准破例,否则陈氏祖宗要报应,不办不行。父亲和二叔只得向族里的长辈挨家告求,说大叔是一生没成家的孤老,请辈份高的去说说情,终于打了个折扣。再借了陈长祠二十块银元,把家里能卖的,能当的,能出让的凑了五十块钱。请族里的富户、长辈们大吃了三整天,请来和尚超度了亡灵,才勉强办完这场丧事,可家里又欠了一大笔难还完的债。
我辍学后和全家为基本生存拼命苦干和挣扎。上山砍柴,放牛,割草是我主要任务,农忙下田种庄稼也必不可少。家里做不起鞋,自己打的草鞋也经不起穿,只能长年光着脚在水里来泥里去。手脚常被芒草割得鲜血淋淋的。秋冬被寒风冰雪冻得手脚开裂,露出半寸长的血口子,走起路来钻心的疼。夏天经常光着上身,舍不得穿那件补了又补,还是我上学时妈妈给我改制的那件旧褂子。身上被日头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痛得象伤口上抹了许多细辣椒粉。夜里我要同妈妈、嫂嫂把父亲白天造成的纸,整理,修补裁剪整齐,或做成其它的手工艺品。常常做到下半夜,赶到天亮后送货,或拿到街上去叫卖,一文一文的钱来的极不容易。
白天上山打柴要走很远的路,也不敢侥幸地就近砍地主家山林的柴草,砍错了会没收柴刀,那是家里值钱又不可缺少的工具。被发现或受到诬赖,罚了钱还得买鞭炮在他家山林里去放,说我们冲撞了他家的山神。春耕忙完,上山放牛、割草、采野菜,特别小心牛不能吃了地主家的秧苗和园子里的菜,牛吃了他家的东西,要赔青苗钱,帐记在大收的谷米里扣,或到第二年拉你家的牛去白耕几天田。地主的帐记的很细,一点亏也不能吃,他们总是想方设法的多拿走一些穷人的钱财。
夜里活干得很晚,白日上山常常疲倦的抬不起脚来,在山路上一抬脚,往往踢在石头上或拌在树根上,弄得双脚皮开肉绽,一年来我的脚指甲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我人小又吃不饱,多是吃红薯野菜之类的东西,和多数村里的穷孩子一样,营养不良,头昏眼花。爬上树砍柴,眼冒金星,头一昏从树上掉下来,摔的满身是伤。可那时代穷人就是这个命,该向谁去诉说苍天不公?我被小伙伴扶回家,受感染的伤口流着血,长着疮流着脓。母亲和嫂嫂,常用那种毒蜈蚣泡的油或药酒给我涂伤,用针挑破放出里边的脓血,药还没涂完,伤口还没包住,伤口和脚上就滴满了泪水,那真叫以泪洗伤哪!可我在母亲和嫂嫂面前得强忍着不落泪,我得装成没事的样子,我认为我在家里和哥哥一样,是个有责任的男子汉,应当拼命养家糊口。我还得编些故事,讲些笑话,叫妈妈嫂嫂开心,往他们咀里塞野果子,不叫他们为我难过。
到山上去放牛,常常会约上许多穷伙伴一起去。大伙同样的命苦,由于疾病所引起的许多残疾,使我们每个人都有些毛病,所以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些踔号,什么癞痢头、大麻子、拐脚佬、跎背子、哑骨头、聋骨头、烂眼弦、萝卜花、矮得罗、麻疯佬,真是无奇不有。这许多诨名是对穷人的嘲笑,实际是对旧社会的讽刺,那时社会有病无医,夭折的孩子更多,死里逃生的多留下残疾。在旧社会漂亮的人是少数,不是拐脚就是驼背,在我们家乡是很普遍的。所以在村口叫起诨名,就把小伙伴招齐了,我常和得鼻炎外号叫鼻头棍的;还有长过头癣,满头伤疤叫癞痢头的;以及耳背叫聋骨头、麻疯佬的为核心,带着穷兄弟一起上山。每人怀里揣几个红薯,糠米饼子或一包米,顺着石芜河沟,向白石的密林深处去放牛。常年的往来,这二十来里的山沟沟,被我们的光脚、牛蹄踩出了无数的小路。这深山是族里公产,不是地主的山林,大家可放心的放牧、砍柴。今天牛吃完这片草地,明天又赶到另一块山地里。虽然我年岁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可我人缘好,又认几个字,谈吐不凡,会出主意,无行中我成了这伙穷朋友的头头。上山前,总要听听我的指点,今天走那条路,明天去那座山,我把山上的草地划成片,今天让牛吃这一块,明天换另一块,等新草长成了又转回来,牛总有得吃。久而久之我把小伙伴组织起来,分了工,哪些人放牛,哪些人打草鞋,哪些人砍柴,把吃的集中起来烧饭。晚上回家,人人背着满篮子的青草,牛背上驮着柴,让家长好是高兴。
当然也少不了组织大家一块玩,下套子捕野兔子、套野鸡,抓石拐、摸小鱼、采野果、挖草药,当然这些好东西我们都舍不得吃,派人拿到石芜街上卖了钱大家平分。我团结的朋友越来越多,这可能体现了我最早的组织才能,也许是我少年时代,组织最为成功的小小合作社和变工队了。
江南秋冬阴雨绵绵,有时下雪,山路结着冰,我们也得上山去砍柴放牛。没有衣服穿,光着脚板,大伙顺山拔毛草,打成草鞋,披着象长了翅膀的草蓑衣,戴着破斗笠,腰里栓着捆柴的绳子,缩着手一齐顺着山路向上走。同样的苦、同样的累、同样的冷。可那时节,多数有钱人待在家里,烧着热烘烘的木炭火吃着菜,喝着酒谈天说地,我们得拼命为家里生活奔忙。我们边走边唱我编的那几首断肠苦诉的歌,诉说着我们年幼的辛酸。大伙由独唱到合唱,直到声厮力竭的嚎叫,歌就在那山里反射着回声和我们对唱着:
“哪个啸来没我啸,啸了今天啸明朝;(啸当愁字)
啸来今天没米煮,啸来明天没粮交。
哪个啸来我没啸,衫衣一件裤一条。
白天洗衣没衫换,夜里洗衣不得燥。
秋风寒霜让我啸,啸来雪山路难找;
 蓑衣破衫啸遮风,家中老母等柴烧。”
 
我十二岁那年,妈妈不想让我象大叔、二叔那样打一辈子光棍,怕断了我家的香火,和爸爸二叔合计,给我合了八字,领回一个童养媳。她枯瘦的身子只有六岁,名叫兰润秀。我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她家里更穷没办法养活,就这样以童养媳的名份白送到我家。她嘴很甜人也勤快,那么小就会做许多家务,人太小了,常常把水泼到地上,抱柴禾还摔跤。她叫我哥哥,可村里的孩子却知道她是我的“媳妇”,叫喊着拿我开心。我从来不带她出去,她要跟着,我就吓唬的赶她回家。可能妈妈一辈子也没生个女孩,总那么护着她,由于妈妈比较开通,家里也从没拿她出气,也不逼她做事。
旧社会,是婚姻买卖制度,姑娘不敢自己找心爱的人,否则要受到族人或村里人的惩罚。妇女的地位极低下,年青女子倍受歧视,失去了做人的权利,可以当牛马一样出卖,即使卖出去,结了婚也没有爱情和幸福。又使多少没钱的男人,一辈子打光棍,讨不起老婆,到死断子绝孙。旧社会的旧礼教给妇女定了“三从四德”,三从是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夫死后从子;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必须服从。旧礼教的书上就有很多教人歧视妇女的内容:“在家由父,出嫁从夫,痴人恩妻,贤女教夫。”妇女只能做“贤妻良母”。有钱人一夫多妻,妇女全无人身自由。对女孩子从小就必行三件事:一是三岁要穿耳朵戴耳环;二是四五岁要留辩子,婚后才准梳头;三是十岁要缠足,用生姜和烧酒擦过脚,再用布带子死死将脚缠成“三寸金莲”,越小越好,这叫“妇容”。其实是把脚缠得小小的,跑不了,也无法反抗,只能服服帖帖的服从男人。我们当地除了有童养媳外,还有招女。童养媳虽不好当,但她还是经过“合八字”、“不克夫”算是名正言顺的有了“丈夫”。而招女则不然,是婆家还没有男孩子出生,就把女孩子抱到了婆家,等待婆婆给她生个“丈夫”。她在家里地位最为低下,完全当奴隶般使用。婆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生个男孩,甚至等上三四胎也不能生出个男孩,招女早已长到十几岁了,婆婆还要责怪招女命不好,迟早也招不到“丈夫”。当时有一道悲惨的民歌:
十八小姐三岁郎,一早一晚抱上床,
不是弟弟是亲夫,抱着睡觉还尿床。
十八小姐三岁郎,端了屎尿还喂汤,
不是看你爹娘面,一脚踢你见阎王。
 
如果小男婴儿夭折了,就要刻个木头人,抵替那个早早夭折的小丈夫,抱着木头人活活守寡一辈子,不得改嫁,不得离开婆家。这和解放后我们当地妇女编唱的一首民歌成了鲜明的对比:
 
竹子开花球碰球,男女结婚真自由;
自己爱的自己选,互教互爱天地久。
 
童养媳和招女在多数家里是受压迫的,他们没有自由,招女的痛苦更深,因为那时很多穷人家没得饭吃,自己又养不起女孩。封建社会认为女大总是别家的,是个“赔钱的货”,所以小小年纪就白送给别人家去当童养媳或招女。能要的人家,似乎还“行善积德”地救了一条命。更惨的是如果穷人家连生女孩,自己也吃不饱饭,养活不了,把刚生下的女孩,丢进火坑或丢进尿桶活活地整死,也没有什么法律可以保护她们的生命权。妇女的不自由,婚姻的包办,没有情感生活,又倍受压迫奴役,在我们当地每年均有妇女上吊、投河、服毒自杀的。
1924年冬,二叔陈长枝游乡打铁从广东回来,说广东出了共产党,他们的口号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主义!说孙中山大总统组织南军北伐,联合共产党一齐打军阀,推行什么“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还说中国的仗迟早会打完,老百姓要平均地权,实行三民主义,就有好日子过了……这话在白芒传的神乎其神,这“俄”和“共”是什么东西呀?为什么又要联合“恶棍”又要扶助农工?乡下人弄不明白这些新词,可是扶助农工、平均地权,倒吸引了不少穷人,人们都在盼等着什么?
父亲告诫二叔“莫谈国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那年灾祸又落到我家,父亲陈长桧在苦死苦活地挣扎中病倒了。家中没法凑钱给他治病,地主又天天上门逼债,真是衣单偏遇连天雪,苦活越苦越见鬼,医治没有效果,也没有钱去治病。那个时代封建迷信盛行,家里的人只有求菩萨神灵保佑,而这一套旧社会的封建迷信,是上千年统治阶级为愚弄人民的作法。穷人自叹命苦,修行正果,积德行善轮回转世,承受命运安排,叫你服服帖帖甘受统治,承受残酷的剥削压迫。是用精神鸦片麻醉,以神鬼之道来愚魅群众不得进行反抗,否则死后会打下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在各村子里都有经堂,有专职的斋公、仙姑婆,害病遭灾就得去许愿,请斋公、神婆念经。斋公、神婆装神弄鬼,说天道地弄的你神精极为恐怖,从中诈骗钱财,那真是“阎王老子恶斋公,四斤豆腐叫两斤”。
庙里除了有释迦、观音、天上众神外,小小白芒村百多户人家,就围绕着五座神庙。 庙里有关公、赖公,赵公元帅和龙王虎神,还有五谷神、六畜家神,社官,土地菩萨,几乎村村寨寨都有庙。
每年五月要抬五神朝马头寨,锣一敲,炮一放,马角(神汉)就发马,喝鸡血酒、点火腊烛、摇神、喷火。各村头人带头领众人双腿跪在马角面前,问菩萨今年是否平安?马角代菩萨言:“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就要大肆庆祝,多向神灵上贡钱。如遇到天旱年月马角代言:“人间有恶,玉帝震怒,观音封瓶,龙王不降雨。”要抬龙王游乡,上供品,敬香,扎彩台求雨。有钱户乘机煽动众人摊钱出力捐功德,马角和富人从中渔利。排场越大,收获越大,而不是兴修水利来保丰收。
在我们村子东边山上有座马头寨,寨里供奉着释迦佛、观音、十八罗汉、二十四诸天。每年二月初一到初六,方圆百十里的男男女女,涌上马头寨求神祝福,祈求平安,早生贵子。在近临北边田村有座大庙,共有十八个寺院,寺里供着各种菩萨,每年六月初一至初六,信男信女们,放下农活,购买贡品,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用的功德钱,扶老携幼奔波百里去求福、还愿、捐功德钱。富有人家财主们,个个金丝马褂,抬着大轿,骑着高头大马,抬着太太、小姐、少爷、前呼后拥的喊着上路,毫无顾忌地冲入行走的人群,显示着排场和豪华。进得庙里,在众神之前,人也不平等,富户官员乡绅们进来,方仗迎接,请上座,上好茶,开好斋饭招待。他们进香讲个清静,轰出穷信徒,由着他们演示。有些穷病人,被抬着去瞎折腾,死也要拜神求个活命。
乡村里那么多的庙,这庙灵验那座庙更灵,有病请保佑,无病求平安,求财求子,卜凶险打卦问仕途……人们沉浸在精神的迷魂汤里,一切听天由命。而对穷人来说,每年花费在求神保佑的钱物占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可是到头来,神仙从不保佑穷人平安,日子照样那么苦,屁事不顶,照样受剥削和压迫,照样穷病苦死。那种无知愚昧是自己安置偶象,自己去拜,由神去统制和安排自己的人生。不论什么社会,纵容迷信、神灵或邪教的滋生及复辟,都将对社会造成巨大的危害。
父亲病倒在床上,时好时坏,已失去了劳动能力,妈妈嫂嫂跑遍了周围的庙,天天带着供果,买了纸钱香烛,还捐了功德钱……可神仙一直没有降福,祖先也不显灵使父亲的病好转起来。二叔长年在外,把挣下的钱寄回家,或尽力托人带些药回来为父亲治病,也解决不了问题。村里的长者,特别是那些有钱户放出风声说:“陈长桧被鬼缠身了,得罪了神仙,不驱鬼是没指望了……”,于是富户及族人你一言我一语“建议”家里请仙驱鬼。
实在无法子,从石芜那边请来有名气的仙姑婆。我们刚踏进她家的门,仙姑婆马上翻着白眼,身子抖了起来,自言自语的叫着:“天皇皇,地皇皇,你家妖鬼不出门,啊呀呀,玉皇大帝早传旨,驱走妖魔能保身……”其实这方园十多里,谁家人有病她早有数,她的弟子早就为她拉着了活计。先向仙姑婆拜送一对大腊烛三柱香,供品鱼肉送上案,仙姑婆满意了,才大声打个阿欠,叫来人挑上她的神器,扶着她歪歪倒倒的上了路。她边走边说:“妖气大!妖气大!不驱鬼魔不得了,你们全家难平安……啊呀呀……不得了呀不得了……快快,快备个猪头、两条鱼、三升米、四对腊、五把香、六把彩纸……十个铜板才能做道场。”事没办就开了价。
到了我家门口,她绕门三圈,拿出桃木剑挑着黄裱纸,在鞭炮声中向黄裱纸上喷口神水,那纸立刻在水点处显出了血红色的镇鬼符,用桃木剑挑着纸,大叫:“啊呀,鬼气重!鬼气重!快把这镇鬼符贴在门上,不能让恶鬼跑到别家去,一定要镇拿起来……”乡邻怀着恐惧站在门外心神不安的围观。
进得门里,仙姑婆穿戴起来,头戴那种多角挂着四五根飘带的花色帽,象孔雀开屏似的抖动着,身穿那种黄不黄青不青的长袍,在脸上乱涂些红红黑黑的色色道道,摆好贡品,点燃四对腊烛,摆上猪头,大鱼,在米斗里插上香,乱舞了一阵才坐定。家里的人忙跪在她面前行礼,那仙婆双眼一闭,长长打个呵欠,就进入了仙境,突然啊呀!呜啊!咿呀!……如杀猪宰鸡般嚎叫着,抽筋般地颤抖起来。手舞足蹈地在房间的四处、墙角、床下胡乱贴了些神符、大大小小的黄裱纸。在病床四周插满了点燃的香火,在木盆桶里装满了黄砂小石豆,让父亲脱光衣服爬在床上,由她驱赶伏身的鬼魔。接着口里翻着白沫,自言自语的说唱起来:“我乃南天黄大仙,下通地上通天,今奉玉皇王母命,带金甲力士,十八罗汉,十万天兵,前来抓妖驱鬼。此处黑虎星、白蛇精、长毛病魔细细听……喳呀……天神天兵听令……喳喳嘿……雷公电母护驾……速拿照妖镜,捆仙绳……将妖魔鬼怪拿将起来……呜哇呜哇……。”舞起挑木剑,串上黄裱纸,喷雄黄酒吐着火,被水浸过的黄裱纸,立显出血红的印子和一些猫虎不象,人鬼难分的画样,大叫:“抓鬼!抓妖!”扭着长袍,又是摇铃,又是拿个破铜镜四下里照着,那样子象死虾炒鸡爪,抽筋带弯腰地颤抖起来。突然跌倒在地满地翻滚,大叫一声爬起来往门外跑:“哇呀呀!好历害的妖精……”跌跌撞撞冲到门外,嚎叫声,把好奇围观的乡邻吓的倒退十数丈远,指着木剑上的黄纸念着:“看妖怪!来吃我一剑!”又腾空乱刺乱劈,使那些早有畏惧的乡里人,惊吓不已。
再装成难以招架之势东砍一剑,西捅一刀,再冲回房里叫着:“金甲天王,十八罗汉速来助我……呀呀嘿嘿……”一剑又一剑,把满屋里早贴上的黄纸都捅在木剑上,大叫:“该死的妖怪黑虎精,吃我一剑……,看我用五味真火把你烧死……”对着一把香火喷着雄黄酒,吐出的火柱把那串起的纸都烧着了,烟火四起,弄的满房间如失火一般。接着端起一碗一盆的水向床下、房角里乱泼,抓起桶里的黄砂石豆四处乱打,直打的我们这些跪着人的抱头掩面。
接着走到父亲的床前又颤抖起来,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的唱不象唱,哭不象哭的念着:“天皇皇、地灵灵、玉皇王母助我阵,长桧身上附妖魔,我带神兵来赶尽……”念着将一盆冷水拨在赤身的父亲身上,贴上黄纸,举着木剑、神锤在父亲身上乱劈乱锤:“那伏身恶鬼,还不走开!看我仙姑法宝!”从头上拉下那半尺长的铜钗,象戳豆腐似的乱戳一顿,父亲痛的在床上乱滚乱叫,痛苦不已,直弄的父亲淹淹一息,好不残忍。
我们全家跟着哭叫起来,屋里乱作一团,屋外吓成一团。那仙姑直当没有听见,又在屋里捅床打桌子:“呀,鬼魂,这里有!这里也有!这是你二叔陈长柱的阴魂,在这里、在这里、烧呀,快搬出去烧呀……”一直折腾到下晚。
那玩累了的仙姑婆,静坐在椅子上半天才醒过来,这才从仙人变成了凡人。对我们说:“要不是我黄大仙功底在,今天非把我也搭进去不可,你家鬼怪、妖仙都被天神拿走了,大可平安!但这些原来是陈长柱用的一切非拿去烧掉不可,他的阴魂附在他用过的东西里,快去烧了还给他,阴魂不走,你家难得平安。”
法事做完,大哥把红包钱送到仙姑手上,在仙姑婆指点下,将供在法案上的吃用物品,全装在竹筐里挑出门。在门外,仙姑指指门前的河滩:“陈长柱就在那里收他的东西,求平安烧了吧!”然后又翻看挑出的竹筐,看见猪头放在下边,才放心示意叫挑走。
第二天,我家把大叔用过的床架,旧被盖,合用过的蚊帐、草席、破旧米桶,桌椅全搬到河滩上放火烧了,那些渣渣灰灰也扬进河里。本来家中所剩的用具就不多,又被抬出去烧了大半。这种旧的烧亡魂恶习,在赣南很普遍,解放后还有的地方按旧习俗坑害百姓。
那次问仙使我震惊和永记在心,因为仙姑在家里折腾了半天,父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东西损失了大半,钱和物也拿走不少,可父亲的病不仅没有好,反而更为加重。我深深记下,那些以神求食的斋工、仙姑、道士、和尚、阴阳八卦术士,不仅没给我家带来什么福,而且是灾上加祸,雪上加霜,让我家更为痛苦。
为了给父亲治病,在他卧床半年的时间里,全家都在设法去挣钱买药。妈妈和嫂嫂又拿出了她们的绝活,用香油炸出几种少见的油果子甜饼饼,可全家都舍不得吃一点,全拿到距石芜十多里外的江口镇,田村的墟市上去卖。头天下午和面、发酵,当晚炸到天亮,酥酥脆脆,鲜鲜甜甜,忙装在篮子里赶着夜路到集市上去卖,多少有点利就高兴不已,总是赚回本钱还挣了钱给爸爸去抓药。但也会本利全亏,在集上碰到一些恶少,地霸,街痞也会看你年纪小、弱瘦,把你抢个精光,有时还会被毒打一顿。反正那个时代强凌欺弱,以势欺人是长有的事。
妈妈和嫂嫂常常干到下半夜,在油灯下细细的剪纸花,或刺秀出非常美丽的花鞋面、花围裙、包小孩用的花披风,精美极了,抢着多做些,拿到集上挣些钱,给父亲治病。二叔在四方游荡着打铁,除了自己吃的,节省着住店钱,晚上用油布盖在挑子上,就在桃子下边睡了,为挣每一文血汗钱去拼命,尽可能托人带回家来给父亲治病。求医、问仙、拜佛,全家人把命拼进去了。
问仙一两个月后,父亲的病越发加重,又被仙姑婆大大的惊吓了一场,晚上常常惊醒,虚汗淋淋。被仙姑刺破的伤口,涂过香灰处发炎红肿,高烧不退。也就是我刚满十五岁那年,父亲在非常痛苦的折磨中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一次,地主陈长祠、陈长招、陈恩慈如牛虻叮血,死盯着我家的八担田不放,看见我家主要劳动力和当家人不在了,孤儿寡母更好下手。陈长祠入了恶势力的“三点会”,仗着有后台硬,胆也大了,顺理成章成了族里的头人,他发话那个敢不听?他到我家说:“长桧哥是本族长辈,受鬼魂缠身,善后必须操办丧事,还要按族规和辈份规格隆重操办,否则阴魂不散,殃及族人,不办是万万不能的……”  
陈恩慈说得更干脆:“不办也行,你们家给我滚出白芒,陈姓再没有你们这一支,不走就按族规办,捆起你母亲坠竹笼,淹死给长桧陪葬……”
大哥求着情说:“各位叔叔、大哥,我家实在拿不出钱来操办,请高抬贵手,容我们想想法子,隔两月再办……”
陈恩慈两句恶语喷出来:“放你娘的狗屁,还让你隔两年办不成?上次长柱死后就放了你们一马,害的你爹阴魂缠身,不得好死!你想让全陈姓也被你家两个死鬼缠着不放吗?限你们三日回答,不答应,我就带人来赶你们滚出白芒村,别说我们陈姓无情无意!有钱没钱那是你的事。”
忙着把二叔找回来,全家一筹莫展,记起大叔、父亲临终的话,更是伤痛不已。我们知道地主陈长祠早设下了圈套,那是盯死了我家最后活命的八担田。我二叔及大哥试探着向陈长祠借钱,陈长祠推三推四不借,左打折右打折,同意借100块银元,先扣除借钱的利息及欠的租谷,仅留下八十块银元办丧事,再把八担田做了抵押,立了契约画了押,这块田再也赎不回来了。我家没了田,能生活的路是再租抵押出去的田,按年交20%的租谷来种。家里仅有的那两块山荒地,可种些旱庄稼来补助,压迫剥削年年在加重。
抵押田借得八十块银元,全部拿出来为两位老人办丧事和安葬。陈长祠传来话,说我家两个老人都是被鬼魂缠死的,道场要做七天,若不细细超度亡魂,即对不起列祖列宗,还要变鬼祸及白芒陈姓家族,使陈姓永无宁日。这排场要大,必要的过场要齐全,少一不可。否则是不孝不敬老人,他们会变成游魂,将永远不能和地下的列祖列宗相聚。看来这钱不花也得花,否则要受到指责,我家将永难抬头见人。
陈长祠代表族人,陈恩慈亲自来指点,在陈氏祠堂门外的场地上搭起了灵台,兰布白纸、黄幡、彩幡,从石芫、江口买回的纸人、纸牛马、纸糊的阴宅,堆成小山。好棺木新寿衣,家人和近亲披麻带孝的白粗布,都要花银元买回。后来陈恩慈,也懒得通过我家做主,把手一伸,把钱拿了去,自己包办的指挥起来。
请来道士拿着木剑,拂尘,焚烧着一道又一道的神符,绕着棺木灵牌念念有词,言之先驱鬼。又请和尚敲着木鱼,敲打着钟钹烧香颂经,言之超度亡魂归西天。不时来些仙姑、斋公崩跳一阵,言之送仙。人来人往如走马灯一样,陈恩慈叫人支起大祸,一道一道的鱼肉菜饭,抬到棚下的长桌子上,吃了一拨又一拨。反正陈恩慈乐得个顺水人情,观音请罗汉,吃的又不是自己的钱。可我家里的人要从早跪到晚,一见到客人就叔叔、大爷、哥哥、嫂嫂地叫一遍,再忙着磕头,看见他们装模作样地干哭干嚎两声,就到棚子里大吃大喝起来。这算是亲朋认可,已给足了天大的面子。我们白天水米不进,到下晚才吃些剩饭菜。
折腾到七夕,开始大送殡,百多人赶来吃斋饭,起驾八人抬大棺,数十人牵绋绳,道士开道,和尚压后,百多亲朋尾随,纸钱满天飞,招魂彩幡纸人马,在大队人马中摇摇晃晃。我们这些亲人披麻带戴孝,拿着哭丧棒,走十几步赶到前边爬下,让棺材和灵位从我们身上抬过,叫作“背福”,几步一爬,足足走了几个时辰才到东山的墓地。放鞭炮、烧幂币、下棺、落葬封土、立碑、烧纸人纸马,烧纸阴宅,直哭的母亲嫂嫂小小童养媳昏了过去。
第二天还需按仙姑、斋公的指点,把家中父亲大叔用过的东西、家具全拖出放火烧了,算是把他们的私物从人间还给了阴间的亲人。家里连块木板,床板都不剩一块,真叫清室空堂。这一套封建迷信的道场,把抵押田的钱花的一分不剩,家里什么东西也剩不下。那块全家唯一救命的生存八担田,名存实亡地归了地主。旧社会的封建体制就是这样折磨着穷人,难到还值得继承和回恋吗?剥夺了穷人的一切财产和生命的历史,还能充许它复僻吗?
家中一贫如洗,还留下两块山荒地,种不出什么庄稼,全家起早贪黑,把那满是石头泥砂的地翻了又翻,石块垒起的埂子有一里长,手上的血泡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十多把锄头断了又换,换了又断,锄头只剩下一半,总算能种上点旱庄稼。那时我真不想再活下去,这苦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二叔为了多挣钱,不时挑着铁匠担子,远去四方找活干,几个月才回来一次。
妈妈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开导大家,鼓舞全家,不断教导我们:“儿呀,孩子们,我们命苦,我们穷人要穷得有志气。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河里的石头再多,水总流着;山里的石头再多,草总长着。不要因为地没了,家败了,就去寻短见,那才是对不起你的父亲和大叔。”
在妈妈带动下,有了她的这个主心骨,我们起三更,睡半夜,推米粉,磨豆花浆,烧油果子,炸油巴巴,熬豆饼。还在石芜街头搭了个草棚,天天的干呀,烧呀、熬呀。把东西在天亮前做好,我端着油果子,油巴巴,豆饼在街上吆喝,到富人家门前叫卖。碰到地主、恶少、地痞放出恶狗,常常被抢、被打、被咬……整天整夜直不起腰来,也仅能挣点油盐钱来维持生活。为了多挣些钱还债,我要常帮亲戚烧油条,打索粉。那人不错,除了工作还尽力帮助我们孤儿寡母。
穷人苦,穷就穷在债,苦就苦在被剥削,苦苦挣扎还有还不清的老债。那年大年三十,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我家连饭也吃不上。江西乡下的各种节特别多,可整整一两年,我家已不知道什么叫节日,什么叫好吃。地主陈长祠逼债到家,一帮人提着棍子,扛着扁担扎着绳子,逼着要钱还债,说我家在石芜街上做了一年生意,能没有钱?交还是不交,要不要过这个年?母亲再三解释:“长祠爷,实在没东西,饭也吃不上了,看在长桧与你同宗同辈,慈悲慈悲,发发善心,明年挣得钱,一定还……。”
陈长祠骂起来:“欠钱还钱,欠债还债,这叫天经地义,别***狗坐骄子不识抬举,给我搜!”家里上上下下翻了个乱七八糟,破衣服,烂棉絮摔了一地,揭开锅也只有几个烂红薯。指着我妈和大哥叫骂起来:“穷狗日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年再不还,我就捆着人走。来人哪!能搬的全给我搬,***的!你不想让我过个好年,你们也别想过这个穷年!”把那锅里的红薯泼了一地,拔走了破锅,抢走了破棉被,拆了仅剩下的几块床板,拿了些可用的家具扬长而去。我追到门外想拼命,一扁担丢出去,扎在狗腿子裤裆中间,吓的那小子边走边骂:“小狗仔,过了年我第一个拴你走……”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都哭了,妈妈擦干了眼泪,把锅灶里的热灰扒在一起,拿了些红薯埋在灰里,加上柴烧起来。红薯烤出了香甜的味,她掏出来,放在不能烧掉也不能搬走的石板桌上,不知从那里翻出一点花生,一包油果子说:“吃吧,穷人的年还是要过的,再苦咱家还是要过个团圆年,只要全家活着,咱就一起过!”妈妈的勇气鼓舞着全家,她的慈祥和凝聚力,把这个穷家团结在一起,那是一座不倒的山,是一团火,能把全家照的暖洋洋的。
我常想,革命成功后的任务就是要保住广大劳动者的天下,绝不能让旧制度复,更困难的是要不断增加人民的权利和福利,否则那不是劳动者的天下。善良的人们啊,政治距离你们很远也很近,起码你得明白,当你们失去政治权利,或失去自己信赖的政权的庇护时,你们将失去土地、工作权、就业权、做人的尊严,也将失去社会平等的经济分配权,那就得任人宰割了。须知共产主义是一场艰难、复杂和漫长的革命历程,千万不要被奇谈怪论蒙蔽了眼睛,也许外表华丽,可实质相反,一步走错,倒退百年。不论是容忍封建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或滋生,这天下就没有公理、公正、平等可言了,苦难将重返占大多数劳动者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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