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究竟什么是“雅典(罗马)道路”? ——论民主的条件与“古代福利国家” 秦晖先生对雅典道路的经典叙述如下: 人类社会史上过去两次“摆脱共同体束缚而争取个性自由”的过程:摆脱原始氏族共同体走向古典自由民社会、摆脱封建宗法共同体走向近代市民社会,都曾经面对类似问题:在走出氏族共同体时,有“雅典道路”与“马其顿道路”之分,“雅典道路”意味着变“氏族族长制”为“民主制”,通过平民运动(包括经济上通过梭伦、李锡尼法案式的改革形成平民私有财产)建立民主雅典与共和罗马式的古典公民社会。而“马其顿道路”则是变“氏族族长制”为“强权通吃”,化“父权”为皇权(包括经济上形成托勒密式的权贵大私有制)以建立“家天下”的古典帝国。[1][1] 雅典问题而不是“道路”其实是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所关心的。秦先生应该很熟悉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中把雅典和罗马作为国家起源的论述,在国家诞生的四个阶段中,把雅典与罗马作为典型案例来讨论,正是恩格斯此文的重点。 不同的是,恩格斯的重点并不是所谓“平民运动”,而是阶级斗争,即雅典社会内部的阶级斗争导致了平民私有财产权的出现。一方面,雅典全盛时期,由于大量依赖奴隶的劳动,使得自由民的数量大大低于奴隶的数量,只有自由民才有资格充当士兵和保护者,这使得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数量比例严重失调。另一方面,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又使得自由民贫富分化加剧,大量平民(多为农民)陷入债务危机,被贩卖为奴。正是因为公元前六世纪阿提卡(Attica)地区爆发了激烈的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阶级斗争,才使得梭伦被授予改革的最高权力。梭伦通过废除债权人的财产来保护债务人,使得因债务被出卖和出逃到海外去的公民能够返回故乡。犹如在法国大革命时期牺牲封建所有权而拯救资产阶级的所有权,“这只有通过公开侵犯财产权才可以做到。的确,一切所谓政治革命,从头一个起到末一个止,都是为了保护一种财产而实行的,都是通过没收(或者也叫做盗窃)另一种财产而进行的。所以毫无疑问,二千五百年来私有制之所以能保留下来,只有由于侵犯了财产所有权的缘故。”[2][2] 只是,恩格斯的这一重要论述并没有进入秦先生的叙述,即雅典建立在平民私有权上的民主,必须是通过激烈的阶级斗争,——秦先生眼中的民粹主义,通过对既定财产所有权的政治革命来完成的。梭伦改革并不是维护大地主所有者和贵族,而是通过维护中小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巩固公民的数量,既是防止社会崩解,也是出于军事目的,破产和陷入债务奴隶的公民都因为无法打仗而削弱了军事力量。所以,“旧时残酷剥削自己同胞的方法,已经弃而不用了,如今主要剥削奴隶和雅典以外的买主了”。[3][3] 更重要的讨论涉及的是恩格斯关于国家起源叙述本身的问题。恩格斯认为:“雅典人国家的产生乃是一般国家形成的一种非常典型的例子,一方面,因为它的产生非常纯粹,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或内部的暴力干涉,——庇西特拉图篡位为时很短,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另一方面,因为在这里,高度发展的国家形态,民主共和国,是直接从氏族社会中产生的”。但是,这一判断本身与他文章中的材料之间存在矛盾,雅典国家的形成并非只是从氏族内部直接的、非暴力的发展出来。除了内部的阶级斗争,梭伦改革的直接动力是城邦对外的军事需求,禁止把平民变为奴隶,限制贵族的土地扩张,是因为只有公民权的平民拥有私有财产,才能够成为自备武器的军人。梭伦改革后把全体公民按照财产分为四个等级,前两个等级可以担任高级行政长官,第三等级可以担任低级行政长官,第四等级拥有选举权,四个等级构成公民大会作为城市的常设机构。与此同时,这四个等级也是军队的组织形式,前两个等级提供骑兵,第三等级提供重甲步兵,第四等级提供不穿甲胄的轻装步兵或海军,——这正是恩格斯在文章中论述的内容。而能够自备武器的步兵公民是希腊“民主制”的前提,——雅典民主制度的最大特色即在于其军民一体。当战争从骑兵转为以重甲步兵和轻装步兵为主力,而海军的作用越来越关键之后,平民士兵就成为军事力量的重要组成,这反过来促进了城邦内部的民主变革。这一点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中就已经说明,即寡头统治依靠的是骑兵,次一级的寡头依靠的是重甲步兵,轻甲步兵和海军则适合平民体制。[4][4] 雅典的军事需求迫使国家必须保护中小农民的土地权益,所谓“平民私有权”的根源在于希腊古典城邦的军事性质。而这种“平民私有权”一旦形成,“社会和政治制度所赖以建立的阶级对立,已经不再是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对立,而是奴隶与自由民之间的对立,被保护民和公民之间的对立了”。[5][5] 但是,恩格斯从摩尔根那里接受的影响,即认为国家是从氏族社会直接经过经济发展而来的观点,早已经受到了批评。[6][6]无论是雅典还是罗马,都是掠夺和征服的结果[7][7],“越是对传说和历史进行探究,越是使人相信,雅典国家的建立也是掠夺和征服的结果”[8][8],库诺据此批评恩格斯:“种种迹象表明,雅典的四个部落在提修斯统一之前处于尖锐的对立之中。在统一之后这种对立还延续了很长的时间。”[9][9] 而罗马平民“来自被征服的农村地区的农业人口,他们被古老的三大部落视为下等阶级,他们构成了与贵族相对立的阶级。在这里阶级的分化并不是出于经济的原因,而是反映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10][10] 简单地把雅典或者罗马看成是从“氏族制度”向“民主”制度的内部演进,恰恰丧失了对西方古典国家与社会形成动因的重要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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