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运动与民族问题

中国工运问题回顾之二： 工运与民族问题

作者：赤旗

本来想先发关于国内罢工案例探讨和如何实现“劳工三权”想法的文章，但考虑下来最好的还是留到最后，所以先把一些中国工运中的新兴问题的探讨发上来。

现实工运中劳资矛盾（阶级矛盾）也必然会与民族矛盾联系起来，而且会以各种错综复杂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其表现形式和涉及层面会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左翼和社会主义者到底该如何认识分析在现实工运中的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

先谈一个有趣、知名而“成功”的罢工案例，今年6月到12月 底，持续半年发生在山东荣成的固鉑成山轮胎罢工事件。这一事件也一直引起了众多国内外媒体的关注，非常有趣的案例，一场成功的罢工充满如此多社会运动与阶 级斗争的要素：在党委书记领导下的“成功”罢工，地方政府绝不干涉的“企业行为的罢工”，中英美工人跨国联合反对国际财团背书的印度跨国资本，而雄心勃勃 的印度资本家和媒体则委屈地大喊“种族歧视有碍自由贸易”。

固铂成山轮胎原是山东荣成市一家地方国有轮胎企业，2004年改制成为员工集体持股（其实主要是管理层持股，不过是以工会集体持股形式出现）的民营私有企业。2006年，成山轮胎与美国固铂轮胎（Cooper Tyre and Rubber）合并成为美方控股（51%）的合资企业，成山集团持股35%。

固铂集团是1914年建立的有百年历史美国老牌轮胎企业，在美国、英国、墨西哥和中国共有8家工厂，在轮胎行业内排名世界第八。原本成山轮胎希望借重美国资本进入，在国际市场上能有所突破，而美国固铂也希望以此撬开中国市场的大门。但是，合资后在美方管理层掌管下，新企业效益一直不理想，于是2010年前后中方重新控制企业运营，并且在2011年恢复盈利。但也由此种下了美国资本与中方资本（与中国工人）之间的隔阂。

2013年，美国固铂集团决定接受印度阿波罗轮胎集团出价25亿美元的集体并购协议。阿波罗集团原来世界排名第18位，在印度、荷兰和尼日利亚等地均有工厂，如并购成功后将成为全球第7大轮胎企业，其并购得到了包括渣打银行、摩根斯坦利、德意志银行和美国银行等一系列欧美大银行财团的信贷支持，是典型的以小吃大的金融运作方式。

由于对美方管理层的不信任和并不成功的并购刚刚磨合结束，荣成固铂成山轮胎厂工人和中方管理层对此新并购案明确表示反对。从6月下旬5000工人开始罢工，这是一场明显进行充分组织并得到中方股东和管理层支持的罢工，全厂从6月到8月 先后发动两场长达数周的罢工希冀迫使美国总公司让步。罢工组织非常完善，厂内游行（绝不上街）、统一标语与口号、专业对媒体与公关代表、中英文新闻稿等， 工人还设置了纠察线禁止美方人员入厂，美方管理人员也无法接触到公司财务资料（由于固铂集团无法收集完整财务资料，作为上市公司其还遭到了纽约证券交易所 的警告）。罢工的主要领导者是工会主席、公司行政总监兼成山集团的党委副书记（一场党委书记领导的罢工，当然工会领导层强调这完全是一场工人“自发的”罢 工），成山集团的董事长与管理层都以罢工是工会的事宜，拒绝接受外界采访。

但是基层参与罢工的工人对罢工和进程则是不甚了了，据一名接受记者采访的成山工人表示，罢工的具体原因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工会领导告诉大家，印度阿波罗公司（收购了我们美方总公司，而阿波罗是个实力很小的企业，一旦收购成功，以后山东合资公司也会面临着生存问题。领导说罢工了，大家就罢工了。（其实这更符合全总的官方说辞“集体停工”）

这名工人罢工期间每月可领取1500元左右的生活费（罢工前收入约4000元人民币），为养家糊口他现在不得不在外另找一份临时工作。还有一个细节是，成山集团的官方网站一直将工会关于罢工的文件放在首页，并且工会领导层经常与公司中方总经理等在与美方谈判前进行内部会议。

8月开始为减少损失成山公司进入半生产状态，即工人只生产“成山牌”轮胎，而不再生产美方的“固铂牌”（Cooper）轮胎，为此公司每月损失利润7000-8000万元。

山东地方政府明显没有干预罢工，甚至可以说是默许支持罢工。因为，长期罢工导致美方恼羞成怒，美国资方向山东省政府和荣成市政府沟通，并开列了一张罢工积极 分子的黑名单，要求地方政府积极介入结束罢工，甚至威胁要通过国际刑警组织通缉罢工领导者，但当地政府“异乎寻常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委婉地表示“这是 企业行为，政府无法干涉”。（非常有意思，罢工是企业行为，而不是工人或者工会的行为）

与 此同时，固铂集团在美国和英国工厂的工人和退休人员组织也开始组织罢工抵制阿波罗集团对固铂集团的并购。退休人员组织中既有一般的工人，也有公司的前高管 们，因为新的并购方案将威胁到原退休工人的整体退休基金分配，退休组织利用其渠道在媒体发布反对并购的消息。美国和英国工厂的工人属于国际性（跨英美两国 的）钢铁工人联合会在美国法院还赢得一场关于遣散工人和退休补偿的诉讼，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工会的同意， 印度阿波罗公司的并购也无法完成。而美国方面工 会还对荣成固铂成山的罢工表示支持，甚至邀请成山的工人代表组团前往美国总部谈判，并讨论联合宣传等事宜。（后来因为签证未办成，未能成行）。

而并购方印度阿波罗公司这时做了一件在资本家看来正当的利己主义的事情。在7月中国成山、美国固铂和印度阿波罗本应有个三方会议，但印度阿波罗公司拒绝出席。在8月印度阿波罗公司与固铂美国工会有会谈，但阿波罗公司在会谈中没有任何新方案，只表示想听听工会的意见。然后，阿波罗公司向美国固铂提出由于并购遇到困难，他们要降低整体并购出价，美方自然拒绝降价，并要求阿波罗公司直接与中方谈判收购成山集团控制的35%股份。于是阿波罗集团出价3亿美元向成山集团购买固铂成山股份，成山集团要价4亿美元，双方谈崩。然后成山集团方面不仅抵制新的并购，而且希望与美方彻底分家重新独家掌控，并为此向美国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解除合资。

世 界各大媒体纷纷关注这场因为中国工人有组织罢工而被中断的轮胎巨头并购案。这时印度媒体和网友也高举“民族解放”的大旗加入论战。为什么中国人在几年前欢 欣鼓舞地欢迎美国资本加入，而如今却反对印度资本收购？为什么中国工人和英美工人结成了统一战线一起来反对新崛起的印度资本在自由市场的公平竞争？答案只 有一个，那就是“种族歧视”。

印度简报网站（India-briefing.com）用“中国人的种族主义仍然是在中国的跨国企业的一个问题”为题（Chinese Racism Still a Problem for Corporate MNCs in China)报道了成山罢工与并购遇阻，并在正文中将并购中中方工会代表反对印度阿波罗公司加入（但如果是法国米其林也许会考虑接受）作为种族主义的“铁证”，甚至有此发散联系到1960年代中印边境冲突和世界范围内对印度贫困与落后的“抹黑性”描述。

美国固铂集团与印度阿波罗集团关于并购的协议执行到期日为2013年12月31日，所以双方确认此次并购已经失败。为此美国固铂还准备起诉印度阿波罗公司要求为并购失败的赔偿。（在罢工和并购陷入僵局后，美国固铂和印度阿波罗公司的股价都严重下跌，损失惨重）。然手美国固铂发信给成山集团和固铂成山公司的工会。

由于信件内容不长，抄录如下

日期：            2013年12月30日

致：     固铂成山工会主席岳春学先生

         固铂成山工会副主席鞠训宁先生

来自：   国际事业部总裁米勒 (Harold Miller)

抄送：   成山集团董事长车宏志先生

         固铂成山公司总经理汤泽普 先生 (Tom Zepp)

         固铂成山公司总经理肖乾先生

主题：   固铂公司终止与阿波罗公司的合并协议

我希望通过这封邮件通知工会，固铂轮胎橡胶公司（Cooper Tire & Rubber Company）已经终止了与阿波罗轮胎（Apollo Tyres）的合并协议。附件是宣布这一决定的新闻稿。

自从六月签订合并协议以来，你们参与了固铂成山的罢工行动，包括停工、禁止管理层重要成员进入工厂、拒绝录入运营和财务相关的数据以及控制公司财产。一直以来，你们指出所有行动的唯一目的是固铂公司终止与阿波罗（Apollo Tyre）的合并协议。

现在，固铂（Cooper）已经终止了合并协议，我们希望固铂成山能马上恢复正常运作。这包括全面生产所有品牌的轮胎、录入所有数据、归还公司资产 和恢复所有员工的正常进出工厂。我们同时希望，随着正常运作的恢复，固铂成山和固铂的管理人员能再次获得全面和相互尊重的合作。

我们共同拥有过去七年的成功经历；见证了固铂成山成长成固铂系统中表现最好的工厂之一，透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为公司和整个荣成地区的成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对此感到非常骄傲。

因此，我们要求固铂成山马上恢复包括上述提到的所有事项在内的正常运作。

谢谢！

大意是，你们看并购已经失败，你们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该让我们美国人回来了，我们还等着拿了财务报表给华尔街看呢。但现在，成山集团管理层已经一心希望尽快解除与美方合资，由中方重新独家掌握公司，最终结局如何还有待观察。

民族压迫与阶级压迫

左翼与社会主义者应该如何看这场罢工呢？谈谈个人不成熟的看法，大家有兴趣可以探讨一下。我认为整体上应该支持这样的罢工，尽管这一罢工未必是真正“工人自发的”罢工，但这仍然是一场“成功的”罢工。

涉 及一个问题，在现阶段罢工是目的还是手段？我的回答是罢工应该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工人罢工都是为了实现某一目标，多为经济诉求，也有其他权利和政治诉求。 这场罢工无论是否背后有“党的领导”，都是在事实上抵制了国际资本（印度资本）的入侵，并且促使以中方资本和中方工人反对当初与美国资本的合作。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在罢工仍然是“灰色黑户”的今天，这本身是一个“成功的”罢工案例，虽然在党委领导下。但这就像一个印记一样，提供了一个范例，可以给其他地 区的工人在未来进行罢工提供参考。参与者也获得了经验。现在固然经济效益好，中国资本可以唱着“我们都是中国人”拉着工人做前锋进行罢工。但一旦工人与中 国资本间发生矛盾，那么这种罢工记忆很快就会被激活，到时中国工人利用罢工经验要对付的就会是中国资本家了。至于印度媒体讨论的“政治正确性-种族主义”问题里面是否有？也许有，但主要问题不在基层工人那里，而是在于中层以上的管理层，并且更深层其实并非种族歧视，而是作为现有小股东的中国资本与作为新入者的印度资本之间的冲突。

我们可以注意到在众多外资企业中，劳资矛盾往往会与民族问题纠葛在一起。另外一个热点现象就是，外资企业中的劳资矛盾，工人都爱戴“爱国主义”的政治高帽。根据深圳外商投资企业协会提交给深圳市政府的一份情况报告指出，2012年保钓运动期间，工人们的游行示威行动已经从“爱国诉求演变为涨薪诉求，成为新的劳资矛盾”：2012年深圳当地被调研的56家日资企业中有11家企业的员工提出了涨薪要求，占被调查企业的19.16%。有些罢工案例中还有外部人员鼓动企业员工闹事加薪。富士电机（深圳）有限公司，当月增加工资成本30万人民币，以后每月增加福利成本5万。

今年在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的日资企业罢工也经常可以看到类似将“政治诉求”作为保护的经济型罢工，如8月苏州住友电机发生的约3000人工人罢工，也在增加工资、加班费等诉求外，提出了反对日本老板压迫的口号。事实上不仅仅是针对日资企业，包括针对韩资三星、美资电子企业的罢工中，工人都将要求提高工资或者保障工作条件的诉求与反对外国资本的诉求联系起。这种以政治名义进行的集体行动其实是工人们表达权益诉求的一种途径，也是在现状下工人为其未受保护的罢工权利提供政治保护的一种手法。

只要有跨国资本存在，受压迫的工人阶级很容易将这种阶级压迫与民族压迫联系起来。这不仅是在中国工人与外国资本家之间如此，在中国资本家在亚非拉投资中，也可看到当地工人对中国资本家的反抗。譬如2年前在赞比亚发生的科蓝铜矿罢工中发生的中方管理层枪击罢工工人案，而类似的中国资本家与外国工人阶级间的冲突，在未来越来越多。

初见端倪的主客矛盾

另外值得我们关注的一个现象，就是在中国初见端倪的外籍劳工现象。中国虽然整体劳动力规模仍然充沛，而且还有近2亿内陆省份的农村就业人口需要转化，但是国内经济体开始出现大规模雇佣外籍劳工，特别是在劳动力成本上涨较快和需求缺口较大的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和边境外来劳动力易于输入地区。

政 府当局出于统治稳定、就业人口基数和社会管理等因素考虑，目前仍实施严格的外来劳动力限制政策，但市场经济从“人力资源套利”的目的出发，资本总是追求低 成本、易管理和高效率的劳动力。外籍劳动力在中国的使用已经成为现实，众多自由派经济学家，甚至包括部分私企和国企高管也在呼吁当局进一步放开对外籍管 制。例如中国建设的一位高管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就说过，算“政治账”的话，像他们这种企业一年接受三、五千名来自东南亚工人是不成问题的。

2013年6月底,中国官方媒体援引韩国《朝鲜日报》报道,到明年,朝鲜将有12万名朝鲜工业工人以“工业学员”的身份来到中国工作，主要分布在东北地区，包括IT工人，生产线工人，半数为服务行业人员。大多数在中国工作的朝鲜工人收入是中国同岗位工人的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其60%的收入集中交给北朝鲜政府，个人只能保留40%的收入。大多数人只能从事3年工作，就必须集中安排返回朝鲜。除此之外，逃离朝鲜在中国辗转的“脱北者”长期保持在3万人左右。

根据中国某些社会学家估计，假如将广西、广东、云南和贵州等省份的东南亚入境劳动人口合计，应该有数十万人之多。根据官方报道，2012年针对广西、云南、广东、福建、海南和江苏的为期四个月的打击行动，抓捕了139个非法劳工组织者和3410名非法移民，主要来自于越南、缅甸和老挝等国。内地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