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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能不能不走这样一条道路呢?

2012-3-3 06:25| 发布者: 水边| 查看: 1363| 评论: 3|原作者: 杨贵平|来自: 杨贵平

摘要: “我觉得这真是惊心动魄,”杨贵平不禁为中国的乡村前景感到担忧,“乡村凋敝、孩子变成城市农民工,或者没有职业、住在大片的城市贫民窟——我看到的,几乎所有发展中国家都是这样的模式。那么中国,能不能不走这样一条道路呢?”
 

 
教鹏焉小学的孩子们在操场活动。摄影/ 韦亮

田家岔小学的学生在支教志愿者的指导下,进行绘画T 台秀,志愿者的到来,使学生们的课余生活丰富了许多。摄影/ 韦亮   
田家岔小学的学生在支教志愿者的指导下,进行绘画T 台秀,志愿者的到来,使学生们的课余生活丰富了许多。摄影/ 韦亮

在教鹏焉小学宿舍内,领孩子来报到的家长给孩子整理床铺。摄影/ 韦亮
在教鹏焉小学宿舍内,领孩子来报到的家长给孩子整理床铺。摄影/ 韦亮
 
错误发展路线破坏了农村青少年的成长环境
 

  

“撤点并校”10年考

  2001年,为了优化中国农村教育资源配置,全面提高中小学教育、投资效益和教育质量,国务院出台一份名为《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 定》的文件,该文件第十三条要求地方政府“因地制宜调整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表示要“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 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

  这一决定,在教育界被简称为“布局调整”,在民间,则被简称为“撤点并校”。初衷无疑是好的,一方面,部分农村学校的学生非常少,另一方面,相 对贫乏的农村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这两方面的原因导致农村的很多小孩无法接受基本正常的教育。政策实施后,将有限的教育资源集中起来,对于提高农村整体教育 水平有显著作用。

  但与此同时,撤点并校也造成另外的后果——为了求学,学生们要背井离乡,家长们有时也要被迫陪读,因此产生部分学生的营养、心理、亲情、文化等问题,随着时间的延续,这些问题慢慢浮现。2011年末的几次重大校车事故,加剧了人们对“撤点并校”的质疑。

  《中国新闻周刊》选择山西省吕梁市石楼县作为“撤点并校”政策的考察点,并不是因为它撤得多、并得快,而是因为,它是中国极普通的一个县,因此 更有样本价值。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在“撤点并校”前后所发生的变化,也看到了“中国滋根”等公益组织的积极努力,以及政府和民间为解决现 状的有益联合——正是这种联合,让人眼前一亮。

  10年,值得对一项公共政策的效果进行整体评估;10年,值得回头望一望, 我们已经走了多远;10年后,我们该总结既往经验,完善政策,让孩子们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撤点并校的十年

  城乡学校的布局调整进程就像一场百米竞赛,经历了起步、发动,并在十年后即将冲向终点。在这场竞赛中,有村民吃力跟上了队伍,贫困的村民终被抛弃。一份县人大调研报告将乡村教育的现状归结为:“城挤、乡弱、村空”

  本刊记者/陈薇(发自山西)

  凌晨六点半,天还黑着,在黄河边的山西省石楼县,田家岔村已经醒来。伴着鸡鸣狗叫,一台满载学生、顶上摞着行李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上村里土路。临行前,有学生家长特意点了一挂鞭炮,给开学第一天的孩子们讨个彩头。

  女生白婷婷也在车上。两个小时后,她将正式转学到距离县城更近的马村寄宿制小学。那里每天能吃上三顿饭,有单独的音乐体育老师,宿舍楼下还有饮水机——这在她之前的村庄小学里都是奢望。

  这个16岁的女生是主动要求转学的,“六年级了,村里的小学还在上五年级的英语”。

  2012年春季学期,田家岔小学将只剩下19名学生。十年来,随着石楼县中小学布局调整的步伐,已有数千名像她一样的孩子选择离开村庄,前往学生更多、条件更好、离家也更远的其他中小学。

 

  

撤点并校的开始

  从太原坐车,从高速路转到柏油路、石子路,看过满眼黄土、千沟万壑,四个多小时后,才到达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石楼县位于山西省西部,东依吕梁山,西濒黄河,因为自然条件恶劣,当地流传着“山山和尚头,坡坡鸡爪沟,种田难见苗,十亩一担挑”的顺口溜。

  散落在5700多条山沟里的500多个自然村里,曾经村村有小学。一孔土窑洞,一位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少则五六个、多则几十个学生,就是一个典型的村小。人们习惯性地把这种学校叫做“单人校”。

  将便宜的三合板涂了墨汁晒干,用作黑板;下雨时,从窑洞顶哗啦啦往下掉土块,“条件确实是差”,石楼县小蒜镇转角小学校长韩志勇向《中国新闻周 刊》记者回忆。上世纪90年代,他管理的一所村小有50多个孩子,夏天热得要将窗户卸下来,实在顾不上的时候,给一个年级上课时,就给其他学生每人发些小 棍子,打发到窑洞外做算术、玩黄土。

  这些像撒出的胡椒粉一样分散在山沟里的村小,以乡镇为单位,统一归中心校管理。村小只有一至四年级,复式教学,教学质量依赖于老师的知识水平和责任心。五年级时,不同村落的孩子们便集中到乡镇的寄宿制小学,然后进入乡镇初中、县城高中。

  在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目标下形成的、“村村办小学”的农村教育格局,进入21世纪后被打破。

  2001年5月29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第13条规定,“因地制宜调整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从此,石楼县撤点并校、布局调整的序幕缓缓拉开。

  起初,县教育局计划撤并15人以下的学校。然而,固守土地的村民们都不愿意放弃孩子在家门口上学的机会,强烈反对。撤并不得不放缓。在2001年后的两年内,实现撤并的学校大多是没有生源自行消失的,为数不多。

  随着农村税费改革、退耕还林等政策进行,2003年前后,石楼县政府制定了“撤乡并镇”“移民并村”的总体规划,要把散居在全县506个自然村的8.9万农业人口,集聚到“1城4镇82个中心村”来。

  那时,全县还有中小学365所,其中有近90个是不到10名学生的教学点。

  “移民并村,学校先行”,是石楼县教育体育局提出的一个口号。2004年,新建了中心小学的小蒜镇教鹏焉村成为全县第一个移民新村。教鹏焉本来只是位于一个三岔路口的山头,周围的三道山梁里分布着十多个自然村,新村建起后,附近教学点陆续撤并至教鹏焉小学。

  “客观地说,在2005年以前,以行政手段强行与老百姓意见对着干的情况,非常少,”石楼教育界人士郑化民如此评价,30年来,他做过教师、校长,后进入教育行政部门至退休。

  

 

时代及政策的助推

  2005年10月,吕梁市人民政府发布了《吕梁市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快调整农村中小学布局的实施意见》。意见第一次将撤并标准做了规定,即“调整后保留小学的服务半径,沿川及公路沿线一般约为2公里,山区视具体情况可适当放宽”。

  这份文件还规划,到2007年,将全市中小学由现有的4762所撤并为3500所左右。到2010年,继续撤并为2500所左右。

  这些数字,在当年底发布的《吕梁市教育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2006-2010)》中,继续精确为:“‘十一五’期间全市撤并规模小、条件差的农村小学和教学点2124所,薄弱初中123所使全市小学数减少到2157所,初中撤并为213所。”

  正是从这段时间开始,石楼县开始了大规模撤点并校。按学生报名人数,不到7人的学校便自然被撤。被撤校的村民,稍有财力的,直接带着孩子进县城陪读;经济不那么宽裕的,只好带着孩子转至各中心校寄宿,或是投亲靠友找出路。

  “我清楚记得,当时访问过一个家长。她老公长年在外面打工,对家庭不管不问,非常贫困。到9月2日的时候才知道学校没了,一下子蒙了。没钱坐班 车,哭着带了三个孩子去小蒜镇上学。”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山西项目负责人刘磊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作为一家致力于改变中国乡村教育状况的公 益性社会团体,他从2007年起便驻扎在石楼。

  学校的撤并,有的也很偶然。比如,一位六年级女生记得她所在的村小是这样被撤的:“一位跟着女老师住在学校里的女学生,出去时摔了一跤,摔成骨折。女老师赔了医药费,下学期就不愿意过来教书了。”

  白家山小学的命运则比较坎坷。

  先是因为代课老师甩手不干,公办教师不愿下乡,这所小学在还剩下16个学生时,在开学前几天被稀里糊涂地撤掉了;小学被撤并后,有位村民开着三 轮车送儿子到另一所学校上学,不料路遇车祸,三轮车半路翻下山沟,村民下半身瘫痪——这起事故震动了整个村庄,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白家山小学被撤半年 后,又神奇地被恢复了;不过,它没有坚持多久,一年后,因生源过少被彻底关闭。

  “从2005年以后,时代发展的因素就很大了,”郑化民说。在石楼县,出去打工的父母多了,他们希望下一代分享更优质教育资源,开始主动将孩子带离农村,最终导致学校自然撤并。

  中小学布局调整的同时,石楼县开始了学校寄宿制建设。2005年,石楼县所在的吕梁市开始“双百示范校”工程,即建设“条件达标、设施完备,师资配套、管理科学,质量优良、特色明显”的农村寄宿制小学和寄宿制初中各100所。

  2007年11月,马村明德学校接受了“双百示范校”的初验。结果通报中,市教育局肯定了“该校新建餐厅功能齐全,常规管理制度精细,后勤管理工作扎实”等诸多优点外,指明问题是:“学校厕所蹲位严重不足,学校没有大门,校园四通八达,可随意进出,存在安全隐患。”

  而石楼县参评的另外一所罗村小学,则“没有专门的操场,食品没有储藏室,存放于湿度较大的灶房,易发生变质”。

  在《中国新闻周刊》得到的这份通报文件上,吕梁市的这些准“寄宿示范校”几乎在基础设施建设上均存在问题,并被要求进行整改:如没有学生餐厅、楼梯没有扶手、甚至宿舍门内没有关扣,等等。

  马村明德九年一贯制学校仍是距离县城较近、寄宿条件较好的学校之一,包括田家岔村的白婷婷在内,不少非服务区的学生转入这所学校。它的学生数从2005年的217人激增至2008年的618人,非服务区学生也在3年内增加了100人。

  

 

全县只留42所学校

  至2009年4月,《石楼县人民政府关于石楼县中小学校布局调整规划的实施意见》文件发布时,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的成果已卓有成效:全县已撤并了中小学218所,还有中小学131所。

  不过,这131所学校的大部分,还需要继续撤并,以达到“全县中小学布局调整后保留小学30所,普通初中4所,九年制学校6所,普通高中1所, 职业教育中心1所,共42所”的目标。附录中,任务被以表格形式分解到各乡镇中心校,细致到2009年、2010年分别撤并哪几所,都做出详细规定。

  当这份规划被以“42所”的代号传开,就连一些教师、校长也暂时难以接受。虽然从2003至2009年,石楼义务教育适龄人口在逐年减少,但预 计到2010年前后,仍有10000名左右的在校小学生。要在两年内将小学从100多所直接撤并至30所,步子似乎迈得太快了。

  然而,石楼中小学布局调整仍在加快节奏。

  一位中心校校长回忆,因为工作不得力,在一次教育工作会议上,另一名中心校校长被点名批评:“你这个校区还有8所,怎么还不撤啊?怎么撤得这么 慢?”被批评的校长不敢怠慢,下一学期便撤掉5所,超计划完成。第二年,该中心校被授予“布局调整”工作目标单项考评先进学校。

  至此,石楼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已进展多年。一份来自石楼县人大2008年的调研报告,将全县教育流动的基本走向归纳为:乡村教育急剧衰退,城区教育迅速扩充,表现为“城挤、乡弱、村空”的基本现状。

  报告称,城区学校凭借得天独厚的条件,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态势,在及格率、优良率等参考系数上均是逐年稳步提高。

  然而农村学校则保持了条件简陋、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不均的特点。其中,师资力量薄弱尤为突出。有的教师无教案、学生作业不批改。2009 年,县教育体育局在检查工作中发现,不少农村小学生学过的生字不会认、学过的数学题不会做,当检查人员提出质疑时,教师的理由却是,学生是傻子、呆子。对 此,这份以政府文件形式下发的检查结果通报中,少见地出现以下情绪化的句子:“一个老师只教几个学生,出现这样的情况,不可思议。”

  部分教师的教学标准也不高。一所单人校教师在手写的工作汇报中表示,自己将认真批改作业,“做到面批面改,如发现问题及时纠正,一题一式。决不打大对号,批改作业一律用红笔,注明日期。”

  有数据显示,城区学校学生的平均成绩确实高于农村学生。2007-2008学年第二学期期末考试,前者七年级校均分为72.39分,后者则仅为56.07分。

  这也使得部分没有被撤并学校的学生,自发地转向城区小学。2003年,石楼县教育体育局一位工作人员曾根据各年龄段儿童数量,推测出到 2008-2009学年,城区小学在校生应为4300人,农村在校生应为7900人,也就是说,农村学生应该是城区学生的2倍。然而,现实情况完全相反。 参加上述考试的,农村学生只达到城区学生的1/2。

  

 

农村似乎是要被抛弃的

  到2011年9月,石楼全县中小学还有62所,但相差悬殊,城区最大的东风小学,已达29个班1688名学生;人数最少的西山中心校,11个班仅剩74名学生。

  一方面,农村中小学的学生还在继续流失。如罗村中学,2005年小学升初中报名人数为207人,三年后,初中毕业生数仅为45人。这些流失的学生,有的转入城区中学,有的失学种地或外出打工。

  另一方面,县城里租房陪读的家长还在增加。他们的考虑简单直接:到乡里陪读,还不如直接到县城;两个孩子寄宿,还不如租房同住。一口窑洞月租150元,加上水电、面菜等生活杂费,每年开销达5000元以上。

  有时,陪读需要付出更多。进城后,有孩子学会了网络游戏,成绩反而下降;有妈妈发展出婚外情,最终离了婚;村里的地没有收成,老人生病没人照顾,陪读家长戏称为 “四个荒了”:孩子荒了,婆姨荒了,土地荒了,老人荒了。

  尽管如此,村民们离开家乡、为儿孙创造更美好未来的愿望还是日益增长,大家渐渐明白,即使是被保留的42所学校,也可能因为没有学生报名而自然 撤并。就连校长也不知道自己的学校还可以支撑多久。韩志勇估计,转角小学消失的时间是“三年之外、五年之内”;被公认为寄宿条件较好的马村明德学校,校长 郝彦平也在暗暗担心,生源会被条件更好的县城学校抢走。

  对未来的不安情绪与危机感,弥漫于农村中小学教育管理者中。郑化民形容,“这就好比有一个老人,大家都知道他要死了,但又不能把他掐死,那么就给他输液维持,等着,维持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时至今日,布局调整进程就像一场百米竞赛,经历了起步、加速后,似乎没有人能掌握它的速度。在这场竞赛中,有村民吃力跟上了队伍,而贫困的村民终被抛弃。那些走不出农村、走不进城镇的农民,不得不继续挣扎在大山的褶皱之中。

  2010年10月,来到石楼调研的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副教授余凯,打算前往一个2里地外的村庄。在半个小时的山路上,他接连看见四五处被 弃的房子;有的村里,卫生室只是一个营业的药店,村委会甚至没有办公的地方;农田水利设施年久失修,广播站和电影放映几乎消失。

  他发现,越偏远的村落,生活成本越高,公共服务更少。比如,政府在人畜吃水工程修好以后将维护工作承包给个人,出现问题,承包方会通过水费涨价来回收维修费,因此,有的村自来水费是每吨3元,有的村则是8元。

  那些利用扶贫资金新修或扩建的农村小学,有的一天也没有使用过,有的成了仓库间、养鸡场,更多的是空置、废弃。

  “随着撤点并校和移民并村进程的发展,农村人口向中心城镇集中居住的趋势进一步明显,留守在自然村落的人生活境遇进一步恶化,暂时被保留的教学 点的教学状况更加令人担忧。”余凯在调研报告中这样总结,“目前的移民并村和撤点并校政策显然无意于也不利于稳定农村人口,农村的空心化趋势还会持续。”

  “每个人好像都认为,农村是要被抛弃的。从长期的时代发展来看,布局调整、提高教育质量是好的;但是,这其中付出代价的小部分农民,是让人心酸的,”郑化民说。作为一名乡村摄影爱好者,他开始为农民与窑洞拍摄留存影像。

  进入2010年,石楼县政府决定,今后三年每年增加教育投资1000万元——这对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来说,并不容易。对寄宿制学校的改造与建设 正在进行,6所九年一贯制寄宿学校成为建设重点,另外,由于学校距离大多数学生居住地遥远,以及校车事故频发,幼儿生的就近入学问题也开始被关注。

  2012年寒假,参加石楼教育工作会议的中心校长们发现,领导们不再催促布局调整了,在上年度工作目标考评中,“布局调整”这一单项也不见了。

  今年1月20日,国家教育部同样发布了《教育部2012年工作要点》,关于布局调整,用词变得谨慎,即“坚持办好必要的村小和教学点,审慎推进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

教鹏焉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在自习读书。摄影/ 韦亮
教鹏焉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在自习读书。摄影/ 韦亮

田家岔小学,首都师范大学的支教志愿者在教学生读书。摄影/ 韦亮
田家岔小学,首都师范大学的支教志愿者在教学生读书。摄影/ 韦亮

  

 

撤校后的惊心动魄

  一项进展10年的国家政策,正改变着农村孩子、家庭和乡村,进而影响中国

  本刊记者/陈薇

  1988年,美国华侨杨贵平第一次来到贵州农村,当地一些苗民虽然贫困到和耕牛同住一屋,却自豪地对她说,他们虽然穷,但是有苗歌苗舞,要共同建设家乡。

  然而当她最近一次去那里,留在村寨里的老年人向她抱怨,因为穷,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穷得完全没有希望。

  在杨贵平看来,这个失去希望的村寨,正是中国中西部贫困地区无数乡村的缩影:学校被撤,年轻人流失,村庄加速死亡。作为一名美国高中教师、中国 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的创始人,她得以认真审视已进展10年、深刻影响着中国乡村教育的一项国家政策: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

  2001年5月,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规定,“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

  尽管教育部一再强调,合并需适当,方便学生就近入学,在交通不便的地区仍需保留必要的教学点,然而,要以怎样的标准撤并学校,各地执行标准并不 统一。为便于管理采取一刀切政策,有的县城,100人以下学校全要撤并。至此,全国农村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初中、小学撤点并校运动。

  据教育部发布的《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我国小学数量,从2001年的49.13万所,减少到2010年的25.74万所,降幅高达47.6%,小学在校生人数则从12543.47万人减少到9940.70万人,降幅仅为20.7%。

  2011年年底校车事故频发,或许正昭示着重新讨论这一政策实效的时机与可能。

 

 

  

撤点并校的“马太效应”

  “幼雅”,黑板上写着这个词,一位40多岁的语文老师正在向学生们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不成熟、不懂事。怎么念呢?是“yòu yǎ”。孩子们小声议论着,老师却毫不察觉。

  这是余凯2010年10月在山西省石楼县一所乡村小学调研中所见的一幕。余凯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副教授,他说当时如坐针毡,却又不好意思当场纠正。另一位数学老师上课时,他开始沉不住气了。这位老师画圆的办法是,一手支在圆心,另一只手拿着破抹布转了一圈。

  “你们没有圆规吗?”下课后,他问。老师回答,有圆规,不过锁在教务负责人的柜子里,应对上级检查。

  “乡村小学里的课,真有点惨不忍听,”与县城小学有模有样的课堂比较之后,余凯摇摇头,颇为感慨。2010年,石楼县的小学数量已从曾经的400多所减至50多所。

  2010年11月,国家财政部规定,为解决农村小学教学点运转困难等问题,对不足100人的农村小学教学点按100人核定公用经费补助资金。也就是说,以人均400元计算,即使是一个只有10名学生的小学教学点,每年也应该得到4万元经费。

  可是,教学点不一定能够自主支配这笔钱。在石楼,教学点或完小的师资、经费、器材等由中心校统一管理。中心校统一结算教学点的水电费单,为教学点送去课本习册、羽毛球拍、红色水笔、甚至是蜡烛,全部以实物形式。

  根据上级精神,石楼县制订了“大学校促发展,小学校保运转”的指导方针,在此指导下,那些学生数较少、暂时未被撤并的教学点或完小,很难得到青睐,新购置的器材、多媒体设备,包括国家公开招聘用以充实农村教师力量的特岗教师,也是被优先安置在中心学校。

  因教学条件不足、教师水平有限,从农村教学点升至乡镇中心小学的孩子们,基础普遍薄弱。有老师发现,从村里转到中心小学的一个四年级孩子,写字时还分不清应用左手还是右手。

  2006年和2008年,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的卢珂、杜育红两位老师,分别对广西壮族自治区3个县的32所小学共787名学生进行标准 化测试并分析数据后发现,乡镇中心小学学生的学业成绩显著高于村完小——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布局调整的策略;但研究还发现,未经历布局调整学生的数学、 语文成绩均显著高于经历布局调整的学生;此外,受学校布局结构调整影响较大的,多是家境贫穷和少数民族学生。

  “我们现在的统一政策都是为90%设置的,” 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秘书长梁晓燕说,“对于最难办的10%,能不能有特殊的政策?”

  “不是教学质量低就应该被撤并,地方政府恰恰应该让更好的老师去条件更差的地方,提高当地教学质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资源高度集中。”余凯则表示,这样解决问题,出发点就值得商榷。

  多种因素作用之下,部分初中学生甚至无法完成义务教育。一位西部地区的初中老师曾用“三二一”向杨贵平概括当地的初中状况:初一如有300名学生,初二时可能还有200,到初三就只剩100名了。那些流失的学生,有的是家庭困难,有的是成绩不好而干脆外出打工。

  撤点并校,一方面的确缩小了城市与农村的差距,另一方面,又制造了农村教育资源的“马太效应”,即在农村内部,在乡、村两级教育资源上,人为制造出更大的鸿沟。

  

 

问题迭出的寄宿生活

  校车与寄宿制学校,一般被认为是解决“撤点并校”后学生上学路程过远的两大方式。然而,在多为山区的中西部,寄宿制学校被列为首选。

  从2001年起,国家开始对农村义务教育阶段贫困家庭学生采取免交杂费和书本费、逐步补助寄宿生生活费(简称“两免一补”)的政策。2004年,中央又决定实施“农村寄宿制学校建设工程”,总共投入100亿元,新建、改扩建一批农村寄宿制中小学。

  不过,梁晓燕发现,寄宿制学校带来的种种问题远没有得到重视。

  2007年,她在广西瑶族山区的一所寄宿制村完小支教。上课时,有一个孩子突然站起来。梁晓燕心里疑惑,但没动声色。没过多久,又一个孩子站起来。下课后,她问孩子为什么,孩子不说。问班主任,回答是怕学生犯困,允许他们随时站起来。她惊讶得很,因为那只是上午九点。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贫血的典型症状。2008年11月,陕西省66个农村寄宿学校的4157名四年级学生受检后发现,贫血的有938名,贫血率达22.56%。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数字是,寄宿生的贫血率高于非寄宿生4个百分点。

  进行这一检测的是“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项目组,由中科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西北大学西北社会经济进展研究中心和斯坦福大学Freeman Spogli国际问题研究所的学者合作进行。

  西北社会经济进展研究中心史耀疆教授介绍,除了贫血,项目组在对陕北、关中和陕南三个地区144所学校进行为期一年的样本跟踪后发现,样本区非 寄宿学生的身高,比世界卫生组织同龄人的平均身高低5厘米,而寄宿学生的身高,比世界卫生组织同龄人的平均身高低9厘米。另外,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寄宿学 生与非寄宿学生之间的身高差距,由一年级的1.3厘米增至四年级时的3.5厘米。

  一份北方山区寄宿小学的冬季作息时间表是这样的:6点半起床、早操、清洁,7点10分晨读,8点15分第一节课,9点早饭,10点起继续上课,直到下午4点10分,晚饭。一天只有两顿饭,早饭是小米汤加馒头,晚饭是加了土豆、南瓜或者大白菜的面条。

  因为很少吃肉,山西石楼县小蒜镇中心小学四年级学生刘丽霞对肉感到恶心,7岁时妈妈做了次炖肉,她尝了一口便立刻吐掉,她的同学中有不少已完全吃素。

  有的寄宿学校没有食堂,学生们不得不自己背着柴火和干粮,租用校外小灶自己做饭;有的孩子从一年级开始寄宿,因为不会穿脱衣服,便和衣而睡,一星期不换洗;宿舍没有取暖炉,厕所没有灯,尿床后没有人管;学生们喝生水,甚至不洗脸不刷牙

  杨贵平认为,孩子离家住校,最严重的是孩子特别是女生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她看到许多学校没有住宿管理员,由老师兼任,多是男老师,男女生隔墙而住,门窗破烂。“尽管没有确实的案例,但我相信,对女孩的性骚扰绝对存在,甚至可能相当严重。”

  2005年11月,四川省通江县广纳镇中心校发生寄宿学生拥挤踩踏事故,导致8名小学生死亡;2006年12月,山西省蒲县蒲城镇南耀村小学6 名寄宿小学生,因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两年后,陕西榆林市定边县堆子梁学校又有11名女学生因一氧化碳中毒身亡没有生活老师、没有课余活动安排,有的学 校连寄宿必需的生活条件都没有,只是为了应对撤点并校后生源增加便匆匆招生,最终造成缺乏营养与安全的寄宿生活。

  

 

心灵饥渴的孩童

  首都师范大学晨曦社的33名大学生,在2011年春季学期来到山西省石楼县支教。

  一位叫慧慧的六年级女生很快引起了大学生们的注意。第一天,慧慧热情地拽住他们的胳膊不放,但第二天就像变了个人,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每天,她还是照常到校,但不进教室;下课后,她也不回家,在村里游荡。

  到底为什么?大学生们聚在一起分析,左想右想,好容易才想出,可能是上课时,一个奖励没有及时发给她,让她受到了“伤害”。

  在甘肃成县,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派驻的驻校社工们则发现,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孩子们反映最多的,居然是情感、恋爱问题。一个五年级的 女孩,在信中表达她对“小三”的仇视。他们与老师讨论,老师的回答很简单,这是亲情饥渴症。孩子们从小与父母分离,格外需要寻觅另一段让人感到安全的亲密 关系。

  然而,无论是亲近还是愤怒,这些缺乏管束的孩子,始终缺乏分寸感,常常是一点小事情,就会演变成暴力事件。比如,甲拿了乙的铅笔,乙就拿椅子砸甲的头。对于前来驻校的大学生们,孩子都贴身陪伴,无视老师们对私人空间的要求。

  敏感、冲动、恐惧、孤独、对人焦虑、学习焦虑,这些都是农村学生,特别是留守儿童、寄宿学生常见的心理障碍。2008年4月,REAP项目调查发现,在10所陕西寄宿学校的2000多名1至5年级学生中,9.3%的学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2.7%较为严重。

  这些问题学生中,一半以上有学习焦虑——恐惧考试,学习不安心,过分关心考分;12.1%的学生带有身体症状,如在极度焦虑时,会呕吐、失眠、小便失禁、呼吸困难、喘不过气、出虚汗、头晕等。

  与非寄宿学生相比,寄宿学生的学习焦虑更强烈。同时,也更加自卑及怀疑自己,更焦虑和易于失眠,更易于冲动,等等。

  “当我们社会发展以城乡二元作为代价时,付出代价的就是这样一代人了。你能想象未来这一代人的人格状态吗?”梁晓燕说,“有时候,想想未来就后怕。”

  

 

负重的家长,空白的农村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教育财政和农村教育管理体制,还是县乡村三级教学,县乡两级管理,重心在乡镇。因为乡镇财政薄弱,当时还在东北师范大学任教的袁桂林教授,调研时遇上最多的问题是校舍安全和拖欠教师工资。

  2001年,提出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的《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并提出,“农村义务教育管理体制实行在国务院领导下,由地方政府负责,分级管理,以县为主的体制”。

  管理重心由乡镇提升到县一级,其实是农村税费改革后、乡镇财力更加薄弱的必然结果。

  以县为主后,校舍安全和拖欠工资的问题解决了,新问题却又出现。“这么多教学点管不过来,这就要求撤并。最后,确实是缩短了战线,减小了开支。”袁桂林说。

  2008年8月,陕西省汉中市西乡县进行了一项比较调研。以30年投入资金为单位,按2007年的各项经费支出为依照,如不撤并,全县186所 小学共需投入26亿3千余万元;撤并后,生源聚集,效益提高,教职工相应减少,投入也随之降低为21亿3千余万元。也就是说,今后30年可以节约资金约5 亿元,平均每年节约1000余万。

  杨贵平并不赞成这样的算法。她认为,很多隐性成本只是转嫁到家长身上。

  根据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在河北省青龙县的调查,在村小上学,在家吃住,每个孩子每年上学花费不到500元。撤并后,食宿费、交通费、零用钱,每年高达2000元。有的县城学校无法寄宿或条件太差,家长还需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

  本来,学校是一个村落的文化中心,乡村教师往往是备受尊重的文化人,他们不仅教育孩子,还是成人咨询、受教的对象,过年写对子、帮忙看说明书、 修电视,甚至解决争端,都需要他们。但随着村里学校消失,孩子和家长外出,以及农民工的迁移,村落成了老人和困难人群的聚集地,文化活动也由于人口锐减而 基本停顿。

  “可以说,农村文化教育机构、文化人的存在,是人们的精神寄托。如果村里没有学校,人们会在心里对文化教育产生疏离感。这是可悲的。”袁桂林说。

  在杨贵平看来,这种现象在少数民族地区尤甚。国家统一课程基本不涉及地方文化、特色生活等,少数民族孩子从小就要脱离家庭和乡村,也就脱离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因子,保留民族特色,只能是一句空话。

  “我觉得这真是惊心动魄,”杨贵平不禁为中国的乡村前景感到担忧,“乡村凋敝、孩子变成城市农民工,或者没有职业、住在大片的城市贫民窟——我看到的,几乎所有发展中国家都是这样的模式。那么中国,能不能不走这样一条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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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燕计12285houht 2012-3-6 15:42
走资改开还是走社改开 ,最起码,人民的教育得跟得上吧。
引用 燕计12320康玉龙 2012-3-5 17:10
腐败呀!
引用 人民合力定乾坤 2012-3-3 23:40
中国绝对不能再走资改开的道路!从国企改工人下岗、教改、医改、房改……干什么,失败什么,人民遭殃什么!特色改革已经改得社会乱象丛生,贪官污吏盛行、腐败堕落成风,贫富悬殊严重,……特色改革使人民上不起学、看不起病、买不起房,劳动人民没有安居乐业的生存条件,再特色改革下去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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