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清

中南半岛遗事（三十九）

越军在印度支那全境发起的规模大小不一的凌厉攻势完全打乱了纳瓦尔的战略部署，在1953年雨季结束的时候，纳瓦尔手里还有44个营的机动部队，可是到了1954年2月，就只剩下20个营了，连对付在红河三角洲翻江倒海的文进勇的320师和在各地闹腾的游击队都不宽裕。

一向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印度支那这个大棋局上也是一样，就在纳瓦尔还在为自己的战略部署处处陷入困境而感到迷惑不解时，在法国人背后的山姆大叔却已经从中嗅出了一丝不祥的征兆。1954年2月4日，驻西贡的美国顾问团向参谋长联席会议提交了一份秘密报告，报告以悲观的口吻阐述了对当前印度支那战局的看法：“纳瓦尔计划一开始实施的非常顺利，毫无疑问，纳瓦尔遵循沙朗所采取的保守战略。。。奠边府或许是另外一个那产，但它对赢得战争几乎无足轻重，在越南西北，越盟部队在战场上仍然保持着主动权，其部分兵力已越过奠边府，向琅勃拉邦攻击前进，迫使法军进一步分散其机动部队。而法军数千精锐部队和大部分空运力量则被牵制在奠边府的筑垒地域无所事事。除非越盟愚蠢至极，向奠边府贸然发起一场毫无胜算的进攻，使法军抓住机会对越军实施前后夹击。否则，奠边府的法军是不会有太大作为的。”

美军的报告还指出“越军的主力部队多已开赴西北前线，显然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保卫他们在红河三角洲以北的根据地。但是由于法军的部队都分散在整个印度支那地区，纳瓦尔也无力集中部队在此关键时期发起进攻。就印度支那总兵力的对比来说，法军仍然占据着2比1的优势，并且在装备和运输方面占据绝对优势，可是法军在印度支那地区仍然是防御性的战略态势。”

报告指出了法军的暗淡前景“目前奠边府外围的巡逻线已经被越军大大压缩了，只能勉强应付阵地防御的需要。。。法军的战术行动多半是为了阻止越军的攻势，或是为了扫荡，短暂地将越军的地方部队赶走了事。”

以布克林将军为首的美军顾问团甚至比以韦国清为首的中国顾问团来的还要早些。但是这2个顾问团所起的作用是完全不同的，除了人事安排，中国顾问团负责越军的全面的军事问题，在战略战役决策和指挥方面，在后勤保障方面，政治工作，甚至新部队的组建都有重要职责，韦国清和罗贵波甚至可以参与越盟的政治局会议和越军最高级的军事会议。可是美军顾问团就不同了，他们只能接触到后勤军援和部队新兵训练方面的事情。可是法军指挥部坚决拒绝了美军直接参与军事指挥。在指挥权方面，经历了二战的法国人特别敏感，和美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尤其如此，之前还没什么，可是随着美援的增加，随着美军顾问对印度支那战局的情况不断深入了解，同时也是法军吃的败仗越来越多，美军顾问要求介入印度支那战局的呼声日益高涨。

布克林将军任期满后，接任的托马斯特拉普内尔将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法国远征军司令部总是不能及时向他们通报印度支那战局的详细情况，送给美军顾问团的情报都是经过挑选的，而且这种经过挑选的情报也不能及时送到美军顾问团这里，而是先送到巴黎的法国国防部那里，再由法国国防部送到美国大使馆武官处那里。

万分恼火又无可奈何的美国人继续在报告里吐槽法国人“在红河三角洲和各个据点外围，正常的巡逻已经无法进行。法国人采取的攻势总是稳字当头，缺乏想象力，战役目标也很有限。除非已经构筑好坚固的工事，或者出现绝好的战机，否则法军是避免和越军进行决战的。。。” 当然好为人师的美国顾问团没有忘了在自己的报告里向五角大楼和白宫的老大展示自己的指挥才能，他们还给出了法军“应该”采取的战略战术 “令人感到费解的是，纳瓦尔没有在老挝的中寮和越军进行决战，此地的越军远离后方根据地200公里之遥，也没有空中运输能力，所有后勤都只能靠苦力运输，且越军兵力仅6个营，法军兵力多达20个营以上，有空炮火力支援，还能得到伞兵部队的支援。法军未能抓住机会决定性地击败越军，却反而让越军扩大了地盘，直接威胁到巴吉到沙湾拿吉的广大地区，越军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在此尽可能多地拖住大量法军。” 报告里还用辛辣的口吻讽刺了保大伪军部队“在过去的一年中，红河三角洲战区的局势没有显著变化；但是由越南政府军（保大）控制的越南中部地区情势急剧恶化。过去的一年中对政府军进行的野战训练和心理战训练几乎难以取得任何成效。”-----这简直就是10年后南越伪军的活生生的写照。

美军顾问团甚至把法军描绘成二战前的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在此地与法军人士进行日常交流是绝对不可能想象到，法军参谋人员的思维和做法老式的就像1935-1939年战前时期一样。。。法国远征军缺乏足够的训练和高素质的军事参谋人员，缺乏主动进攻的心理，即使美国援助以大量的军火和物资也不能改变这种情况。”

这里不得不提到一句，美国人现在的眼光不可谓之不毒，对法军的缺点也是鞭辟入里，可是正如上面说的“当局者迷”，一旦在10年之后美军自己开进越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了，法国人的所有缺点都几乎完整无缺地被美军继承下来了。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不过美军顾问团不知道的是，法军高层内心深处其实对奠边府也没什么底气，虽然纳瓦尔表面上成天决战，固守什么的不离口，私下里，在度过了那个不吉利的圣诞节之夜后，在1953年12月29日纳瓦尔就密令参谋部门制定了一份《第178号命令》。这份命令交给了科尼将军，密令的内容就是一旦在奠边府战局出现不利，就执行撤离奠边府的“色诺芬行动”（Operation Xenophon）。这个代号本身就意味深长，色诺芬是一位希腊将军，曾经在公元前401至400年指挥1万大军从波斯途径今天的土耳其成功地撤退到希腊。为了以防万一，法军还秘密制订了另外一个备用撤退计划“阿丽亚娜计划”（Operation Ariane），这个代号也是颇有趣味----在希腊神话中，阿丽亚娜是克里特王国国王米诺陶（Minos）的女儿，她带领雅典国王忒修斯（Theseus）通过了米诺陶的迷宫。纳瓦尔没敢说明这是撤退行动，而是玩弄字眼，美其名曰是要部队追击“溃退”中的越军。由于担心影响士气，命令没有被下达给奠边府的守军，而是被科尼束之高阁。法军高层的这种心态实在是有意思：难道指望在奠边府支持不住的部队在危机时刻还能够完美地执行一份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撤退计划吗？

西贡美国顾问团的报告被提交给了总统艾森豪威尔，凭着他久经战阵的经验和军人的敏锐感觉，他感到那里的情况不妙。他一开始就不怎么赞成法国人这种“一把定输赢”的豪赌心态，现在更是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奠边府的情况可能不像法国人之前大吹大擂的那般美好。他在拿到了美国顾问团的秘密报告后，确信了自己之前的预感是正确的。1954年2月10日上午10时30分，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公开表示他坚决反对美国军事介入印度支那战争-----美国才刚刚从朝鲜那个噩梦中摆脱出来，再陷入一个泥潭就太不明智了。

转到奠边府这里，自从越军主力308师开赴老挝作战后，越军在奠边府附近的活动趋于减少，转入守势，而法军指挥官德卡斯特里上校多少松了口气。纳瓦尔也接连电示他，命令他迅速查清越军在奠边府周围的兵力兵器部署情况。审时度势，德卡斯特里决定：在奠边府盆地中的法军必须采取主动行动，改善防御态势，最好能够发现越军的炮兵阵地，歼灭越军的炮兵部队，解除奠边府守军的心腹之患。

朗格莱斯中校再度出马，指挥部队出击。1月31日，法军从兴兰高地的据点出发，向北搜索前进。正在建设中的越军炮兵阵地受到了威胁。当天夜里，武元甲下令使用大炮轰击法军，奠边府的山谷里第一次响起了越军105榴弹炮和75山炮的轰鸣声！

在兴兰以北的山峦里，双方的战斗很快就升级到团级规模。2月1日上午，法军以2个营的兵力从独立山高地前出，以1个营掩护，1个傣族营向独立山以北800米的633高地发起进攻。法军已经查清，这个633高地上有越军的炮兵观察所。只不过现在越军的炮兵观察员还没有进入阵地，而是由1个排的部队把守。633高地不但是越军的炮兵观察所，也是通往越军炮兵阵地的第一道屏障，越军前指命令部队坚守阵地，保证炮兵阵地的安全。越军这个排32人已经在阵地上构筑了若干野战工事。

2月1日上午，战斗打响了。法军的傣族部队向这里发起了4次进攻，均被越军击退。傣族伪军部队一度利用山沟突破越军前沿阵地，可是越军副连长范掌把残余的通讯员，卫生员和侦察员组织起来，就靠着这几个人的决死反冲击，和伪军对拼手榴弹，终于将伪军再度击退。范掌在战斗中阵亡，由排长陈度负责指挥，一早上的战斗越军伤亡12人。到了下午，伪军卷土重来，可是伪军已经没有早上的锐气了，进攻打得有气无力，越军连续击退了对方的攻势，到了傍晚，法军不得不收兵。就这样，闹腾了一整天的战斗，越军这个排以阵亡12人的代价守住了阵地。这对于法国人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营级规模的进攻居然不能攻下对方排阵地。虽然进攻的是伪军部队，可是这次战斗还是极大地震撼了法军指挥部，也震撼了科尼。第二天，纳瓦尔来电询问科尼，由于越军308师在老挝发起攻势，奠边府守军可否减至9个，甚至6个营？科尼大怒，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虽然308师走了，可是留在奠边府的越军部队比法军起码还多一倍。

越军占据着奠边府盆地外围的各个高地，使得法军如鲠在喉。2月6日，朗格莱斯再次指挥2个营的摩洛哥殖民地部队向奠边府盆地东面的754和781高地进攻，在中午前法军攻占了这2个高地。越军在午后调集兵力发起猛烈反击，把法军从高地上反击下去了。在这次战斗中法军有93人阵亡，5天之后，参加此战的一名摩洛哥连长在医院因为伤势过重死亡。

2月10日，法军阿尔及利亚殖民地部队再次向独立山高地以北约1000米处的几个高地进攻，当攻击部队冲锋至距山头不远处时遭到了越军步兵的火力压制。法军呼叫炮兵火力支援，结果从奠边府方向飞来的一排炮弹尖啸着准确命中了法军的散兵线，15名阿尔及利亚士兵当场阵亡，这次进攻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2月13日，朗格莱斯这次发狠了，调来了最精锐的伞兵部队发起进攻。3个伞兵营齐头并进向东面的高地发起猛攻，这次果然得手了，一口气攻下了越军的4座高地。越军虽然拼命抵抗，可是面对法军的伞兵部队还是显得不怎么适应。法军使用火焰喷射器和成形炸药攻击越军的工事，迫使越军后退。越军316师主力随后发起全力反击，法军立足未稳，而且也无心在奠边府外围和越军做太久的纠缠，于是就放弃了这些高地，退回据点。越军随即恢复了阵地。

奠边府守军发起的一系列向外围突击，试图摧毁越军炮兵阵地的尝试使法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据不完全统计，从1953年11月20日法军空降奠边府以来到1954年2月15日，法军共伤亡32名军官，96名士官和836名士兵，大约占奠边府总兵力的十分之一，损失的军官大约是2个营，士兵是一个营，其中阵亡者大约200人。

权衡利弊，科尼将军不得不于2月17日决定把“大规模清扫外围”改为“小规模侦察性突击”。迫使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还有，由于越军在整个印度支那发起凌厉攻势，迫使河内不得不减少对奠边府守军弹药的补给，就算是德卡斯特里想大打都有心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