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南说:“官僚政治是一种特权政治。在特权政治下的政治权力,不是被运用来表达人民的意志,图谋人民的利益,反而是在‘国家的’或‘国民的’名义下被运用来管制人民、奴役人民,以达成权势者自私自利的目的。”在极权政治条件下,特权更为严重。 皇帝通过治官来治民,治官是皇帝的主要职责,也是皇帝最大的难题。中国古语说:“天下难治,人皆以为民难治也,不知难治者非民也,官也。”毛泽东也面临这个难题。毛泽东是这个官僚集团的一员,他又不同于他以下的官僚群体。他是董事长,不是总经理和部门经理。他需要官僚集团实现他的意志,但官僚们有二重性:他们有恪守职责的一面,也有为自己、家庭和“山头”谋求利益的一面,官僚集团有独立于最高统治者之外的利益。前者为“公”,后者为“私”。 毛泽东看到官僚们“私”的一面不断膨胀,他身边的大量事实也证明蜕变在发生、在加速。他怀着深深的忧虑。 毛泽东虽然是这个制度的缔造者之一,但他对这个制度并不满意。他发现,这个制度建立起来以后,和他的初衷不一样。中央部委的“条条”和地方政府的“块块”交织成禁锢社会的锁链,官僚们通过这个严密的锁链对社会、对百姓实现了前所未有的钳制。1958年毛曾通过下放中央部委的权力来打破苏联体制,结果造成混乱。文化大革命中他再一次下放权力。但这种排斥市场的“行政性分权”,多次进入了“一统就死,一放就乱”的循环。毛泽东对这个制度不满是多方面的:他对等级制、官僚高高在上不满,这和他骨子里的民粹主义、和他年轻时一度相信的无政府主义相抵触,也和他终生相信马克思主义相抵触。他对官僚们用物质利益作为调动积极性的手段不满,他担心这种作法会把社会引向人欲横流的境地。他对官僚们欺压百姓和特权腐败不满,他担心特权和腐败会使掌权者成为人民的对立面,他当然熟悉“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古训。 1964年7月14日发表的《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即“九评”中的第九篇)一文,毛泽东下了很大功夫参与修改、定稿,甚至亲自改写了一大段话:“苏联特权阶层控制了苏联党政和其他重要部门。这个特权阶层,把为人民服务的职权变为统治人民群众的职权,利用他们支配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权力来谋取自己小集团的私利。这个特权阶层,侵吞苏联人民的劳动成果,占有远比苏联一般工人和农民高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收入。他们不仅通过高工资、高奖金、高稿酬以及花样繁多的个人附加津贴,得到高额收入,而且利用他们的特权地位,营私舞弊,贪污受贿,化公为私。他们在生活上完全脱离了苏联劳动人民,过着寄生的腐烂的资产阶级生活。······他们唯一的考虑,是如何巩固自己的经济地位和政治统治。他们的一切活动,都以特权阶层的私利为转移。”毛泽东批评苏联,也警示中国 毛泽东说的“特权阶层”包括“官僚主义者阶级”和附着在“官僚主义者阶级”上的、被“官僚主义者阶级”捧为“学术权威”的知识分子。“特权阶层”的主要部分、核心部分是“官僚主义者阶级”。 无独有偶。南斯拉夫的密洛凡·吉拉斯在《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The New Class:Analysis of the Communist System)中写道:“共产主义革命是以取消阶级为号召开始,但最后竟造成一个握有空前绝对权威的新阶级。”“这个新阶级的贪婪而不能满足,就像资产阶级一样。不过,它并无资产阶级所具有的朴素和节俭的美德。新阶级的排斥异己正像贵族阶级一样,但没有贵族阶级的教养和骑士风格。”“这个新阶级的极权暴政和控制,如今已变成了驱使全民流血流汗的桎梏”吉拉斯指出,该阶级的权力并非基于拥有财富,而是对于国家所有财富的控制。吉拉斯在《新阶级》里的宣判:新阶级将留下“人类历史上最可耻的篇章。”这个新阶级就是官僚特权阶级。 虽然毛泽东和吉拉斯都认为共产党政权里有一个新阶级,但他们的出发点和解决办法完全不同。 吉拉斯的《新阶级》认为:“共产主义对于我是一种理想的幻灭”,造成这一幻灭的主要原因之一,即是斯大林式的“暴政”和“原始与简单化的教条主义的共产主义”。吉拉斯的最终理想是突破斯大林主义的暴政,走向“民主社会主义”。而毛泽东却维护斯大林,企图建立一个超越斯大林体制的乌托邦。在这一点上,毛泽东比吉拉斯落后了一个时代。毛对这个制度的一切不满和忧虑没有触及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本:为实现共产主义乌托邦而建立的极权制度。 毛泽东企图从国家理论的探索中找出路。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号召干部读六本书: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国家与革命》,这几本书都分析了国家的本质。可见毛泽东对国家问题的专注,他希望更多的人研究国家问题。 人们痛恨国家,又离不开国家。痛恨它,是因为国家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是官僚主义的温床。在毛泽东推荐的这几本著作中说国家机器“像蟒蛇一样把活生生的市民社会从四面八方网罗起来(缠绕起来)”,是“与社会分离而独立社会之上”的“寄生赘瘤”,还有“国家是祸害”、“砸烂旧的国家机器”、“国家消亡”等说法。为什么又离不开国家呢?因为国家有三重性:阶级国家;官僚国家;公共国家。人们痛恨的是阶级压迫的国家、官僚特权的国家,但不可缺少管理公众事务的国家。 国家是人类的社会性的产物。人类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他们在一起生活、娱乐、寻求食物和配偶,个体之间难免有冲突,有纠纷,这就需要权威来判断曲直,定了曲直以后还不服从,就得由权威来惩罚。柳宗元说:“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作为一个群体社会,需要有一个组织机构来处理公共事务。如果没有公共国家,则公共事务无人管理,是非曲直难以分别,内部纷争不可调和,对抗外部的侵犯没有力量。所以,人类不能无政府。政府、军队、警察、监狱,都是公共产品,都是保证人类社会活动正常进行的公共必需品。 什么是阶级国家呢?就是“镇压和剥削被压迫阶级的”的国家,就“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关。”就“是用来镇压某一个阶级的暴力组织。”林彪说得更明确:“政权是镇压之权”。镇压谁呢?镇压对政权有威胁的人,镇压不服从者。 什么是官僚国家呢?恩格斯说:“官吏既然掌握社会权力和征税权,他们就作为社会机关而驾于社会之上。·····于是制定了官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警察却有大于克兰代表的‘权威’。”于是,官僚们就“由社会公仆变成了社会的主人”。在没有权力制衡的专制制度下,“社会公仆”变成“社会的主人”是不可避免的。官僚们一旦变成了“社会的主人”,由于人性恶的一面,就必然对被统治者进行压迫和盘剥。 国家机器,这是一个能量强大的怪物。一旦没有国家机器这个权威,不仅公共事务没人管理,而且人类会在自相残杀中消灭。但是,它一旦建立起来,就会成为社会的“赘瘤”,就会伴生出庞大的官僚集团。无政府主义的信仰者其所以经久不绝,是因为国家机器会产生阶级压迫和官僚特权;国家机器其所以必要,是因为人们畏惧破坏力很强的无政府状态。文化大革命的过程,就是在无政府状态和行政权威反复较量的过程,最终行政权威取代了无政府状态。可惜这种行政权威还是官僚集团的行政权威。 当时中国所面对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官僚集团,而是庞大的官僚体系嫁接在极权主义制度树干上,从而形成了极权主义官僚体系。在极权主义官僚体系的统治下,不仅在官民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第一重紧张关系),在官僚体系内部也存在着紧张关系(第二重紧张关系)。第二重紧张关系是因为干部任命制、上级决定下级的命运造成的,也与“打天下”过程中形成的派系、“山头”有关。处在极权主义官僚体系顶端的毛泽东,处在两重紧张关系的焦点上。他常用第一重紧张关系来制衡第二重紧张关系,用民粹主义的口号来缓和第一重紧张关系。用民众的力量来平衡极权主义的官僚体系,就是鼓励群众造官僚的反。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两重紧张关系互相交织、互相纠结,使政治斗争失去了是与非、正确与错误的界线,广大参与者成了角斗场上左冲右突的群氓。 毛泽东多年没有找到解决官僚集团的方法,文化大革命前的种种针对官僚集团的斗争都是通过官僚集团实行,都是通过政权体系自身来解决官僚集团的问题。他发现,过去的那些作法就像自己拿刀为自己动手术那样,不可能切除病灶。毛最终找到的办法是,他自己直接成为底层群众的代表,甩开官僚集团,直接发动群众、指挥群众 E_mail: redchinacn@gmail.com 2010-2011http://redchinacn.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