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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五环外最后的日子

2017-12-13 23:22|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5576| 评论: 1|原作者: 袁凌|来自: 真实故事计划

摘要: 凭借一块菜地,翟龙萍和父母在北京生活了14年,其间,家里又迎来了两位妹妹的出生。而这个冬天,她们必须离开北京。

棘手的是,和同类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没有能力为就读的姐妹提供学籍,她们需要在老家设法补办学籍重新入学,而全家人的户口却又在当年的迁徙中落到了辽宁海城。未来的课堂落在哪里,一时茫然。相比之下,户口在老家,考上了技校的大姐显得幸运,上技校也成了翟龙萍的梦想,“我想学烘焙专业,做面包师”。但还有大半年读完初中的她,不知将来能否有踏进考场的资格。

11月11号这天,正值网友疯狂消费的节日,翟龙萍回了一趟学校,用几天来摘卖的菜钱,补交拖欠的学费。教英语课的老师问她:“你妹妹怎么这几天不来了,她还是课代表。”翟龙萍没说话。她不敢告诉老师,妹妹在老家没学可上。 

走出学校生锈的铁门,骑上骑行车之前,翟龙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铁门关闭着,旁边刷成绿色的外墙上,有个学生用细小的笔触划下了失去的校名:青红蓝。 

落脚之地 

相比其它种菜人家的棚屋,翟龙萍家含有某种不显眼的精致:窗户是正经铝合金的,“要让几个闺女多享受点阳光”。屋顶比别家多铺了两道隔热层,都是爸爸妈妈亲手造起来的。

别人家的棚屋没有窗户,白天屋里也要开灯。屋顶也会漏雨,要拿盆子接。翟龙萍姐妹从没淋过雨水,睡过湿铺。父母和姐妹三人各一间,中间带有一个做厨房的过道,像是正常住家的格局。

这些出自爸爸的手艺。爸爸干过建筑,修过地铁,手巧,勤快,铝合金窗户是朋友介绍他在一个拆迁的建材市场捡来的,屋顶覆盖的广告布也是拾来的。 

三姐妹住的房门,也是爸爸捡来的,门上有个小窗,爸爸特意做了细致的窗格嵌上,让三姐妹有个自己的空间。 

冬天屋子里也暖和。爸爸用土灶、烟突和一口倒扣的铁锅,自制了散热的暖气。灶口在过道,添柴生火后,铁锅会烧红起来,上面可以放盆子烧水,散发的热量让一间屋里都热起来。三姐妹住着一个大土炕,父母还会给女儿们煨炕,自己的房间和床铺却是冷的。

灶口烧火的事妈妈不让女儿们参与,因为棚屋盖起来第二年出过一次火灾。 

当时三姐妹睡的还是床,家里的小狗下仔养在床底下,邻家伙伴来玩,想看狗仔。翟龙萍点了蜡烛,几个人钻到床底下去,看完小狗钻出来,蜡烛忘记在床下,几个人跑出去玩了。当时地上铺了一块孩子大伯在朝阳体育馆搞装修弄回来的地毯,大约蜡烛倒了点着了毯子。爸爸妈妈在地里种菜,偶然回头一看,自家屋顶突突冒黑烟。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反应过来,心就缩起来了,赶忙跑回门口一看,屋是扣上的。爸爸让看孩子,一望在菜地小路上玩儿,心才落下来一半,忙着抢东西,救房子。 

爸爸冲进屋抢出来全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别的顾不上了。刚好家门口放着洗菜用的两浴缸带几桶水,两人迎着火头浇。好歹灭了火,没有连累毗连的邻居房子,但家里的被褥、衣服、电视、风扇都烧坏了,半边屋顶熏得漆黑,家里的猫从屋顶缝隙爬出来,爪子都烧黑了,一窝小狗烧死了。爸爸又要置办东西,又修房子,几天没去卖菜,脚心还忙中扎进一根木刺,烂了好久。

过了很久,翟龙萍才敢承认是自己点的蜡烛,但爸妈也没有打她。 

很长的年代里,这是一家人在世上唯一的房子。落脚到菜地之前,从父母到三姐妹经历了漫长的流离迁徙。妈妈年轻时因家贫辍学,未成年就跟随哥哥出门打工,在辽宁海城种菜,和同为菜农的爸爸结婚时已经31岁了。结婚之后,为了孩子能获得准生证,两人在计生相对宽松的海城上了户口,以后三姐妹也都落户在海城。2003年非典过去,两人来到北京,落脚在东辛店菜地的一处棚屋里,以后又迁到苇沟。两人在老家一直没有起房子,直到去年,才翻盖了老宅,眼下还是毛坯房,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只能先住在大姨家里。 

除了上学和在地里摘菜除草,三姐妹很少涉足别处,连近在咫尺的温榆河也没去过,妈妈担心出事,“不让她们离开视线”。至于五环内北京的繁华,像天空掠过机翼的银色,似近实远,只有难得的时机,会显得可以接近触摸。多少年就说去天安门,直到今年夏天大姐来玩,爸爸觉得在北京的日子不久了,终于带着妈妈和四姐妹上了天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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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三姐妹子在菜地

路程远,没赶上升国旗有些遗憾,又忘带身份证,不能进故宫,好歹逛了旁边的中山公园。那次坐了地铁,爸爸显得很熟,因为冬天不种菜的两个月,他出去打零工,经常在地铁工地上干。另外去过的地方,是离苇沟不远的蟹岛儿童游乐园,那里大都是周围城中村打工人家的孩子去玩,算是碰过了城市孩子的游乐设施。

翟龙萍走的地方比两个妹妹多些,周末她会跟着爸爸去卖菜。以前爸爸在一个路边早市卖菜,今年初早市关闭,花6000块租下的摊位只摆了两个月,老板失踪租金讨不回来,爸爸只好去更远的刘各庄菜市场批菜,下午骑三轮打游击,去东辛店路口机场高速的桥下卖菜,也去金盏乡和望京桥底,赶下班高峰期的两个小时,买菜的人集中,没法分心,翟龙萍帮爸爸看着城管,“一看见过来就喊,爸爸骑上车就跑,走了又回来。”

以往妈妈没有去卖过菜,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苇沟买东西,她总是呆在菜地,没有经历过与城管捉迷藏的情形。“在北京,感觉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母亲说。四女儿的名字从前叫翟北平,因为是在菜地出生。 

她喜欢温榆河畔的这块地方,空气好,风景也不错,遍地白杨林入秋金黄,脚下铺着青翠的菜地,都是自己双手培育出来,“这辈子别的不会干,就这特长,会种菜。”撒种、散苗、灌水、除虫、施肥、薅草,各样的轻重都得心应手,年复一年,看着点下去的菜籽发芽,青绿的菜叶在自己手下萌生,成长,成为绿茵茵的一大片,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三个身边的孩子也一点点长大,就像是可以一辈子安顿在这块地里,把人生的事都完成了。 

十二年时光很长,到了被催促离开的时分,却发现还不够。不够真地在这里扎下根来,培育三个女儿长大,不够挽回地上剩余的青色,拾掇心中忽然而至的荒凉。像是第一天到达永定门外,坐车穿过过于广阔的北京城区,感觉这里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惶然。

老家没有地,回去干什么没有想好。孩子舅舅干过装修的瓦工,他说或许明年又会回来。但妈妈想不出除了种菜,自己能做什么。 

最后一夜

从十月下旬开始,这间棚屋已经不能踏实地庇护一家人了。

翟龙萍一家被催促立刻搬走,警告说要扒平房子。一家人只好像别家菜农一样,把家当什物都提前搬出了屋子,十几天来码放在菜地旁边,盖上一块塑料布。 

塑料布参差起伏的轮廓,透露着下面的各种家什:从柔软的衣物到显露棱角的桌凳、电视机、洗衣机,禁止使用的煤气灶,还有姐妹们多年来上学用过的课本,装在两只蛇皮袋子里,北风不时掀起塑料布一角,显露受潮经霜的内情,幸亏十几天来没有雨雪。屋里一片空荡,只剩下必要的被褥,晚上一旦房屋被拆,可以随时离开,不会让家什连带覆埋在废墟里。 

家里的狗也拴在了地头的家当旁边。搬家忙乱中犯的一个过失,决定了它今后的命运。那天三姐妹还在上学,爸妈忙于搬东西忘了喂狗,饥饿的狗趁隙去叼塑料袋里的冷馒头,妈妈阻止,它饿极了不松嘴,还瑟了牙缝,尖牙碰到了妈妈的手,破了皮。对于从小养大的狗来说,这是从未出现的事,妈妈还需要打好几针狂犬疫苗。爸爸大为光火,本来已经决定搭货车回家时带上它,因为这次过失,决定放弃。贪图一时口腹之欲的狗,眼下对于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无知。 

地头青色的命运也是未知数。除了几畦当令待摘的小青菜,还有卷心菜、莴笋、苣花菜、白萝卜、大白菜、油菜,爸爸不在,母女两人采摘的速度不快,“看起来两星期也做不完”。而拆房赶人的期限或许就在明天,老板找关系也拖不了多久。“头伏萝卜二伏菜”,白萝卜和大白菜的种植周期太长,不如小青菜划算,主要是自家贮存过冬用的,化肥都没怎么用,眼下也不好处置。至于出土不久,芊蔚一片的茼蒿,只能放弃,地头堆放夜晚保温的被子,也无心再覆盖。

摘菜的活计从早上开始,持续到天黑,妈妈烧柴火煮点面条。家里的煤气罐被人没收了,连同头天加的六十块煤气。引火的竹棍也是两毛钱一根买来,准备春天插扁豆架的,现在只好用来生火,有种烧毛票手疼的感觉。晚上翟龙萍推板车去老板家拉水,用来洗菜,过后大筐装好。晚上老板会偷偷送电来,这两天也停了,只好点蜡烛干活。凌晨两点五十,妈妈就要起身,和孩子舅舅一起骑三轮车去卖菜。

以前这是爸爸干的事,妈妈能睡到五点多起来给三姐妹做早饭。现在接手,才知道爸爸的苦。白天还留有一丝暖阳的北京初冬,入夜变成寒气彻骨,十几里路顶着风的车程,即使裹上了全部厚衣服,戴上口罩,露出的眼睛和脸也感觉结了冰,大手套隔不住双手握住车把的寒冷。妈妈很快和翟龙萍一样患上了感冒,咳嗽不断。 

幸好一位住在刘各庄菜市场的老乡好心,她和丈夫有北京社保,开药可以报销,翟龙萍三姐妹以往吃的药都是老乡给的,妈妈打狂犬病疫苗也是她找的地方,这次她又给了妈妈“比较厉害的”感冒药,抑制了咳嗽,但是两天一次的赶早市受冻,加上白天地里的摘菜活儿,让妈妈的感冒没法好彻底,好在翟龙萍还没生病。

早市行情冷落,菜价下跌得很厉害。以往商户是大筐大筐地要,眼下随着北京疏解,附近住的外地人越来越少,来批菜的人只要七斤八斤,拿塑料袋子装。价钱压到两块到一块八,远远不如自己到东辛店桥底去卖划算,可以到三块多一斤。但眼下实在不敢去卖菜,怕电动车被抄,一天赶早市下来,也就卖得400多块钱。最近一次卖油菜和卷心菜,才发掉200来块钱,像是卖废品,多少捡一点回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11月9号,挖掘机的履带隆隆驶入菜地,棚屋终于被扒了。母女只来得及拿出昨夜盖的两床被褥。 

几十个人包围住现场,菜户远远靠边站着,看别家棚屋依次被扒,似乎没有太大感觉,到了自家的时候,并不需要心里有反应,眼泪自然地就流下来。看家狗也受惊汪汪叫唤,翟龙萍担心它被打,解开了链子拉开它。

挖掘机的耙子扬起,往下一压,爸妈亲手造出的小屋成了废墟,就像孩子过家家搭的一样,比别家精致的窗户和屋顶都掩没于废墟,只有那扇爸爸精心修理了窗格的门,不肯完全倒下,斜立在废墟上,挖掘机也无心去完全推倒它,转向下一家住户。这个突起的门扇,不知为何让翟龙萍心里特别难受,她想拍两张照片发给妹妹和爸爸看,却举不起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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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窝棚被挖掘机扒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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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水边 2017-12-14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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