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诗歌与工人

1949年以前,不论高雅或艰深的旧体诗词,还是较为口语化和相对通俗的新诗,多半都与工人无缘。不管新文学运动的意义多么重大,对工人的直接影响都是微乎其微的。原因不难理解。旧中国的工人教育程度普遍很低,诗词固然写不来,新诗也一样是极少数知识分子的事。毛泽东等人能够多多少少把工农斗争接入诗词之中,确乎开辟了一个新境界。遗憾的是,假如把左翼文人空洞的“革命口号诗”剔除,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从20年代到40年代末,要找到表现工人形象,表现他们的劳动、生活、斗争以及工人革命的新诗乃至其它文学体裁,可谓难乎其难。

相形之下,殷夫是个异类。他写于1929年及其后的“红色鼓动诗”[1],无疑是中国左翼诗歌的耀眼明珠,其中有现实的工人群体形象(但应该说,还相当不够)。这与殷夫当时直接从事青年工人运动、亲身参与罢工(并因此被捕)有关。他的小说《小母亲》,也能让人联想起同时代日本的小林多喜二等作家的工厂小说。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了当时搜集到的殷夫的26首诗和4篇小说,编为《殷夫选集》,丁玲在序言中写道:“每首都像大进军的号音,都像鏖战的鼓声。……我们感得到被压迫的人们的斗争决心……诗人的感情是炽热的,它紧紧的拥抱着抗争的人们,他用力的握着真理,痛击那群卖国者,蒋介石以及他的党徒们!……我还没有读到过像他这样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这几句评论所揭示的问题,比丁玲本人想说的要更多。

丁玲从反面印证了中国左翼诗歌中,“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倘非空白,也是凤毛麟角。然而丁玲想当然地认为,殷夫的敌人只是“卖国者,蒋介石以及他的党徒们”。她仅以国家、党派的立场看待殷夫。至于殷夫自己,则不仅在诗中喊出要“冲破那座资本主义的恶魔宫”[2],“我们是资产阶级的死仇敌”[3],而且自陈要“以铁、以血来与帝国主义,国民党各派,资产阶级,封建残余作战”[4],也就是反抗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一切阶级压迫。丁玲自己有意或无意地规避了“与资产阶级作战”。但没有这种明确的观点和意志,就不会有殷夫那些“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了。

殷夫身上还带有五四运动之后“个性解放”的特征,而不曾沾染官僚化“革命家”那种真真假假的禁欲气味。在《写给一个新时代的姑娘》的诗中,他颇为天真地写道:“姑娘,你是新时代的战士!/姑娘,你是我们的同志。/我们来合你握握手吧,/我们来合你亲亲嘴吧!”这在其他诗人那里,是鲁莽唐突、不可思议的。

1929年时,大革命已确定失败,多数工人逐渐趋向消沉。许多积极工人和革命青年不甘心失败,继续顽强工作:“我们真是昼夜奔忙,不放过一星半点儿的火种”,“我们从绝早到深夜,始终睁大着警觉的眼,向四周围查看一星星火点,想藉以造成燎原的局势。”[5]但是,尽管工人斗争并未中断,仍需要相当的时日来积蓄力量,恢复元气,才有可能导向“决战”。长远来说,革命必然到来,旧统治者、统治阶级必然垮台,这毫无疑问。但是,“压迫者必将灭亡”不等于“压迫者明天、明年就将灭亡”。即此而言,殷夫的诗并未真正探测到群众的脉博。他的“决战将至”的心态,不只是本身的热情和冲动所致,也有着莫斯科新指示的影响,也就是声称“革命高潮即将到来”,现实中表现为以党和积极分子代替群众,在盲动冒险中把前者推到统治者的屠刀之下。殷夫写到自己在厂门前向上班的工人散发传单时的遭遇:

一个巡捕拿住我的衣领,

但我还狂叫,狂叫,狂叫[6]

殷夫的狂热状态跃然纸上。许多积极分子因此入狱或丧命。他幸运地被同情他的“好巡警”放过了,但一年半后却不幸死于党内斗争与告密。1930年,莫斯科派遣王明之流的党棍前来接掌中国党的领导权。罗章龙等人于1931年初筹备了上海东方饭店党内会议,试图与米夫、王明一伙对抗,结果遭到英国租界工部局的大搜捕,导致35人被捕,其中23人被秘密杀害于龙华。殷夫和另外4名左联成员也在其内。[7]

盲动冒险时期,也是1949年之前唯一的“反资本主义”并与资产阶级公开对抗的时期。这以后,在种种名义下——抗日,新民主主义,等等——资产阶级重新被认定为需要团结、拉拢的对象。“阶级对阶级”的诗,意味着“极左”,在党的宣传员笔下自此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丁玲们读不到也写不出“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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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如此,歌亦然。

聂耳创作于1934年的《码头工人歌》,主人公是“为了两顿吃不饱的饭”而日日夜夜流血流汗的劳动者,“在血和汗的上头,他们盖起洋房来!”“一辈子这样下去吗?不!兄弟们!团结起来!向着活的路上走”。可惜这种以求生存的劳动者的阶级斗争为主题的作品,相当罕见。后来的所谓“红歌”,几乎都算不上革命歌曲。事实上你很难找到革命歌曲,尤其是以工人革命为主题的歌曲,仿佛革命压根不曾存在过!虽然不同译本的国际歌从20年代起就已流传,但中国革命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自己的“国际歌”。即使像《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样的歌,传递的信息也只是:工人为了解放而劳动(而不是斗争);解放是社会性质、阶级性质不明的“全中国彻底解放”,就字面来说,完全可以不涉及社会关系的改造。

马可于1947年创作这首歌的经历,就表现了党及其宣传员如何回避工人所关心的“翻身”问题。在刚刚解放的东北佳木斯一座大工厂里,文工团员为工人演唱《翻身五更》,内容是农民协会会员联合起来斗倒大地主。

老工人问:“你们有没有工人翻身的歌?给咱们唱一个。”

“这个……我们还没有编出来呢!”马可面露窘色地回答。

这时,一位老师傅唱起了自己编的《工人四季歌》:“……秋季里来菊花黄,工人翻身自己把家当。成立了职工会,参加了自卫队,组织起来那么有力量。”

老师傅朴实的歌声感动了马可,促使他为工人创作了这首“战歌”。但是歌中只剩下空洞的“解放”。像成立职工会,参加自卫队,以及“工人翻身自己把家当”这样的内容,完全不存在。更让人遗憾的是,这位老师傅自己编写的《工人四季歌》既没有传播开来,甚至没有流传下来。

早年的工人歌谣

“我们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8]但工人虽不“写”诗,仍然留下了自己的诗与歌——不是诗词或新诗,而是民谣、歌谣。部分是采取传统民歌、山歌的形式,部分则是采用流行小调,自编新词。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口口相传,或由老工人教给新工人。有些歌谣在众口传唱的过程中,有所扩充和修改,形成了不同版本。1948年初申新纱厂工人罢工的时候,就有女工把当时的流行歌曲《你这个坏东西》改编成《我们要配给品》来唱,深受其他工人的欢迎。某些歌谣至今还被我们时常引用,比如“吃的猪狗食,卖的骡马力”。

这些歌谣,部分刊载于当年的左翼刊物(其中有些应为知识分子所作,或改写);更多的歌谣,要到1949年后,乃至21世纪,才被有系统地收集、记录下来[9]。不过,相当数量的工人歌谣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及时采集,早已湮没失传。

尽管如此,留存下来的这座宝藏仍然堪称富饶。仅仅在大生纱厂(一、二、三厂及副厂)就采集到百来首工人歌谣[10],涉及工人劳动、生活、恋爱、斗争的方方面面,颇为精彩。

和流传山野的民歌相比,这些工人歌谣有更多更深的苦恨沉重,极少欢愉和解脱,也很少“太阳尽向西边落,不知落了几大堆”的俏皮劲——也许除了些有关恋爱的歌:“榔头锉刀月下老,锭子把手攀相好”。对这些没有田土或被迫离开田土去“做厂”的“脱根人”来说,找一条生路并不容易:“纱厂做工苦巴巴!若有地皮老三百,勿来结断头,勿来扯烂纱。”为了进厂,还得给工头送礼:“卖脱棉袄穿夹袄,借得铜钿送人情,杀鸡杀鸭请荐头,指望做工有出头。”并且对多数工人来说,这意味着要在厂里服终身的苦役:“嘴吃黄连苦一时,厂里做工苦一世”。

工厂里,“工头哨声激耳朵,领班面孔鬼见怕。夏天车间象蒸笼,寒天弄堂穿冷风”。打骂罚款是平常事。工人吃的是自带的硬梆梆的菜团和馊饭,往往伴着碎纱吞下,吐出时能带出血。每天早出晚归,劳动过程紧张得往往连大小便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但做足十二小时的苦工却吃不饱饭:“车子转得冒火星,小妹饿得面色青”。因为过度劳累,女工甚至也要抽烟提神。碰上开工不足没活干,工人就发急,“有柴有米也罢了,缸空甏空怎得了”,想让工头安排点活,只好送礼。每天出厂还要严格抄身。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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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所憎恨的层层压迫者——老板,厂长,领班,工头,门警,等等——当然都是嘻笑怒骂的对象:“造只山歌骂骂伊!”用一位老工人的话说:“上了谣谣儿的总不是好人。”

阶级对立的现实和压迫之深重,孕育了朴素的阶级意识,这在歌谣里传达了不少:

“厂里越转越富,屋里[11]越转越苦。”

“做工格工人瘦了,开厂格股东胖了。”

“大生富,工人手里苦;大生发,工人头上刮。”

“叹口气,想勿通:发财人勿动,勤力人穷!”

“做工勿如狗,想想火来头;大亨一只狗,天天肉馒头。”

这些工厂歌谣已完全没有农村生活的内容,面貌也大不一样,但它同样保有与劳动、生活的直接密切的关系,不吐不快、随兴而发的创作状态也一脉相承:

山歌呒本句句真,唱好两句停一停,

辫子甩出第三句,眼乌珠一转四句成。

——《山歌句句真》

小妹山歌顺口溜,口口声声兴自由,

三天勿唱喉咙痒,五天勿哼肚里闷。

——《山歌顺口溜》

这当然不等于说歌者不讲究“技巧”。相反,没有相当的敏捷、机智和锻炼,是达不到随兴而又富于意味的水准的。在现当代文艺作者——包括工人作者——当中普遍存在和刻意维持的“个人化”创作状态,作者与读者的明确分界,“自我”与“社会”的冲突,艺术目标与社会功用之间的隔离与矛盾,在这些歌手当中还不存在。

工人的家离厂有几里甚至十几里地,夜里步行上班的时候,就一路唱歌壮胆。劳动时唱歌则可以解解厌气,稍去疲劳。青年女工唱得最起劲。车间里的青年女工越多,歌声就越多。

唱山歌也是诉苦,出气,排遣:“思量思量呒办法,口唱山歌散散心”,“罚脱角子啥希奇,唱只山歌出出气!”。

还有为数不少的抗争之歌,往往高亢动人,也是最弥足珍贵的部分。为了改善待遇,为了反对搜身,为了成立工会,每当斗争之际,这些工人歌手就以歌谣来激发士气:

小工要得不挨欺,志要坚来心要齐,

拉紧手来站一起,馒头不蒸争口气。

——争口气(大生一厂)

日班夜班起吆班,[12]东西河头站一站,

勿准啥人进大门,进勒大门杀囚犯。

——《起吆班》(大生二厂)

民歌传统当然不限于中国。法国诗人贝朗瑞和师从他的鲍狄埃,都是创作政治歌谣的好手。后者可谓工人政治诗歌的大师。此外,从英国宪章派诗人,到法国巴黎公社诗歌,歌谣体都是其中的主力。普通的读者和作者固然不容易对他们感兴趣,但一个有志于摸索工人诗歌前途的作者,仍能从中得到相当的感悟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