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森论中医系统理论
一、医学的前途在于中医现代化
二、关于中医现代化研究
三、用马列主义哲学阐述中医理论
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结构和中医理论的现代阐述
五、研究人体科学要有哲学的指导
六、中国传统医学要与现代科学相结合
七、我对祖国医学的认识过程
八、怎样认识中医现代化
九、人体巨系统与中医学研究
十、关于中医现代化的战略
一、医学的前途在于中医现代化
接到来信来件，并在电视上见到您，很高兴。您的讲话使我知道了许多东西，我很同意把中西医结合与中医现代化区别开。前者用目前西医中医各自的所长，综合对病人施治;后者才是医学大提高、大发展。就是目前的西医也最后要走上这条道路。说透了，医学的前途在于中医现代化，而不在什么其他途径。但是基于当前实际情况，提出三支力量长期并存是正确的。
我希望您把《讲话》的全部内容写成文章发表，将是一件有益的宣传教育工作。
我之所以认为中医现代化是医学发展的道路，是因为：
1-西医源起和发展于科学技术的“分析时代”，也就是为了深入研究事物，把事物分解为其组成部分，一个一个认识。这有好处，便于认识，但也有坏处，把本来整体的东西分割了。西医的毛病也就在于此。然而这一缺点早在100年前恩格斯就指出了，到大约20年前终于被广大科技界所认识到，要恢复“系统观”，有人称为“系统时代”。人体科学一定要有系统观，而这就是中医的观点。所以医学的方向是中医，不是西医，西医也要走到中医的道路上来。
2.但已有的中医理论又不能同现代科学技术联系起来，而科学技术一定要联成一体，不能东一块，西一块。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您说的中医现代化，也实际上是医学的现代化。
我认为中医、气功和特异功能的统一，对宣传以上观点是有说服力的。希望卫生部大力支持气功研究，像抢救中医事业那样抢救沦于消亡的高级气功。不知道您认得不认得在北京的高级气功师杨梅君?她(约80岁了)有四位科学技术人员，即中国科学院半导体所的曹建同志、力学所的郝敬尧同志、声学所的李颖伯同志和自动化所的王永怀同志作学生。他们学得很好，但急需领导支持。您知道他们吗?
我对医学完全是个外行，上述意见定有谬误，希望得到您的指教。
(1980年9月19日)
二、关于中医现代化研究
去年除夕来信及来件都收到。
1.您准备用系统科学的哲学、系统论，来总结阐述中医理论的作法是正确的，可以作为中医现代化的第一个阶段。
2.为什么要用哲学这种概括性的科学原则来总结阐述中医理论呢?当然因为科学的哲学是科学的，只有科学的才是现代化。那么为什么不能用现代科学技术本身呢?而只能用现代科学所概括出来的哲学呢?这道理在于中医理论本身：中医理论是思辨式的论述，或说是恩格斯所说的“自然哲学”，不是自然科学;所以也就只有概括性的科学原则来总结阐述，不然就对不上号。
3.什么是从现代科学技术概括出来的科学原则呢?只是系统论吗?我以为不能只是系统论。从现代科学技术概括出来的科学原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其核心是辩证唯物主义，它通往自然科学的桥梁是自然辩证法，它通往社会科学的桥梁是历史唯物主义，它通往数学科学的桥梁是数学哲学(数学学)，它通往系统科学的桥梁是系统论，它通往思维科学的桥梁是认识论，它通往人体科学的桥梁是人天观，它通往文学艺术的桥梁是美学(美的哲学)，它通往军事科学的桥梁是军事哲学。一个核心，八个桥梁构成马克思主义哲学——科学的哲学。
4.您也许会问：美学对中医理论有关吗?要知道美就是主观实践与客观实际相互作用后所达到的主客观的统一。因此美学也与中医理论有关。
5.因此您只提系统论是很不够的，一个核心，八个桥梁都得用。用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去总结阐述中医理论，这才是中医现代化的第一步。其结果将是一部划时代的伟作。
6.我以前用“阐述”，现在又加“总结”二字，成为“总结阐述”;因为中医理论也是发展的：从《黄帝内经》到张仲景的《伤寒论》，再到张景岳的《类经》，所以要总结，不能只“述”，不能“述而不作”。
7.要完成这项任务，一方面要通晓中医理论著作，一方面要掌握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前者您是具备条件的了，但后者呢?要不要花点功夫作些准备?是伟作嘛，多花几年时间是必要的。
8.这第一大步完成之后，就该干第二步。我想这第二步或第二阶段的中医现代化还不是您说的中医机制的探索，而是根据现在已经开始的老中医处方的电子计算机模拟(即外国的所谓“专家系统”)，总结提炼。要用电子计算机模拟，因为总结提炼是个反反复复的过程，要比较不同老中医的医道，直接问老中医，向他们请教，他们将不胜其烦。总结提炼的结果是中医临床学。
9.这两个阶段的工作其成果都是唯象的，都还没有多少机制的探索。也可以说是知其然，而不真正知其所以然。要突破唯象研究，深入机制，必须有待于人体科学的革命，那可能是21世纪的事了。
《道藏》的研究很重要，但注释者多，似宜集体讨诒攻关为好。
(1983年1月13日)
三、用马列主义哲学阐述中医理论
同志们，我在这儿讲很不合适，因为我对中医是完全不懂的。但是从科学技术发展的角度来看这问题呢，觉得中医是非常重要的。今天来了以后，听了崔部长和很多同志、专家、前辈讲的中医问题，好像我还能听得懂，这就给了我一点鼓励，所以刚才吕炳奎同志让我来说一说，我就冒昧地来讲几句。
我对中医的接触，首先是接触到有些中医的老同志，生活上非常困难，大概在三年以前吧，给中国科协的裴丽生同志建议过，我说，中国科协作为中国科学技术人员的家，对中医恐怕要支持。从那开始，对中医就想学一点，了解点情况。头一个接触到的，就是吕炳奎同志，他给我送了一些材料，我读了以后觉得非常好，所以给吕炳奎同志写了那封信。那封信是大胆地讲的，觉得是同志之间写信嘛，不要太拘束了。后来这个信公布了，唉呀!可不得了，得罪了许多人呵!崔部长就转给了我一封信，是中医学院的一位同志写的，好像这位中医学院的同志对中医还是不大感冒的。所以就说：你钱某某算什么!你又不懂中医，你在那儿大放厥词，该当何罪!这下倒是对我很大的帮助、
很大的教育，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头可真是复杂啦。所以我就给崔部长复了一封信。我说，我很谢谢你把这封信转给了我，使我增加了很多知识。也必须说，那时候我对中医光是一股子热情，不了解情况。当时觉得现在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到了这么高的地步，好像中医这个问题，是可以从现代科学技术的角度去阐述、去解释的。那个时候有不少的同志提出很多的想法，什么信息论、控制论哪，什么系统论哪，要用到中医方面去。但是，慢慢地我领会到了可不是那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恰恰是相反。中医要是真正搞清楚了以后，要影响整个现代科学技术。中医的理论和实践，我们真正理解了、总结了以后，要改造现在的科学技术，要引起科学革命。也就是美国的科学哲学家讲的，科学革命就是科学的一个新的飞跃。这些认识，这几年我越来越深刻。所以原来觉得给吕炳奎同志写的那个信有点冒失，现在我可以说，我觉得我一点也没冒失，我还坚持不改!但是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是非常大的一个问题，我们不能性急。因此我的理解，中医这个东西不是现代科学意义上的所谓科学，它是一个哲学，或者说是在早年现代科学还没有形成的时候，所谓的自然哲学。关于自然哲学，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篇光辉的著作里，有一段非常好的论述，说这个自然哲学在有了现代科学以后，就被代替了。但是我们的中医还是自然哲学。因此你要勉强用现在的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还有什么论硬往上套的话，我看是好心办不成好事。你解释不通的。
从刚才好几位同志讲的，我领会就是我们的中医要求得到发展，首先得把中医这套东西保存下来，真正的吃透。这是首要的任务。同志们也强调了临床的重要性，我完全同意。我常常用一个比喻来讲，也许不恰当，我说，我记得一个中学生给鲁迅写信，说你是大文豪，请你告诉我，怎么写文章?鲁迅的回答是这样的，说：这个我没法回答，我怎么写文章的呢?就是天天写。从前在私塾，老先生叫你天天写，今天写，明天也写，一直写。他说，我的老师从来也没告诉过我怎么写好文章。我每天交上去一篇文章，他就在上面批，开始时叉呵，杠呵，很多，我觉得不对了，但是他也没告诉我怎么才对。那么好吧，第二天再写，第三天再写，继续写!慢慢的，写来写去老师的叉呀，杠呀，少了，圈儿多起来了。他说，这大概是我路子对了，就照这个路子再走。搞了两年以后，老师在上头净画圈儿了，最后还有几句批语，说是文理通顺，还有什么的。我就觉得大概我学会了怎么写文章。我觉得中医不能用现代科学的那一套来套。中医就是要把古典的中医著作来学好。然后又要经过长期的、在老师指导下的临床实践。慢慢慢慢才把你学的那些东西和临床的经验结合在一起了，然后恐怕就通了，就慢慢变成好的中医了，最后成为良医。是这么一个过程。这就不像现代科学，它给你讲得那样清清楚楚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中医没有，它是给你一个引导嘛，给你一个考虑问题的方法，具体怎么考虑，它没讲，还是要靠你的实践。那么作为一个中医学生，要去实践恐怕还得靠老师。老师经常看你的处方，看了以后老师说不对，给你改一下，你再领会，噢，这么改的呀，为什么我那么写他给我改了呢?一次恐怕还领会不了，两次、三次、四次，慢慢慢慢的就领会了。是这样一个过程。中医的理论是一个哲学，那么你怎么把它具体运用呢?要靠临床的实践。长期经验的积累，慢慢就会了，就像做文章似的。现在从来没有哪一个大文学家，是大学毕业得了学位马上就成了大文学家的，没有的，这不可能的。这么一个比喻对不对?因为我听了大家讲的，似乎是这么一个道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确实像崔部长讲的，第一条任务就要很好地总结一下我们的历史经验。至少是建国以来的吧!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中国的每一个时期，我们对中医的认识是不是全面了，是不是完全正确了。特别要考虑到中医的问题涉及到整个社会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这是很复杂的因素。各式各样的人，他有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决定他的意识，他那么看是有他的理由的，他不是完全没理由的。黑格尔不是讲过，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吗!所以它发生这么一个现象，必然有它的道理。不理解社会上对中医的理论为什么会发生这些看法，我看我们制定的政策，怎么搞工作，恐怕就不一定弄得那么恰当。所以首先有一个总结经验的问题。总结
经验里头有一个社会学的问题，就是要联系到社会的发展。比如说，刚才我举的，也有这么一个很简单的事，很多人在那儿说要把中医马上就现代化了。我用什么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这个论、那个论。这些大概是青年人，他为什么这么搞，你怎么理解他?是不是他使坏心呢?他不是使坏心。因为他对中医不太了解，莫测高深吧?再有一个呢，他年青，他着急要干出点什么东西来，发表点文章好提级呀!这些问题是不是这样产生的呢?这是很简单的。各方面的因素所以产生，都有它的理由的。那么我们呢，要制订合适的方针和工作计划。我们要能理解这些东西。我觉得这是一点。
再有一点，确确实实我们面临着一个任务，就是我们今天在座的很多同志、老先生，他们年纪大了，我们必须要考虑把他们的这一套多年积累的经验和他们的学问，要保留下来。这是一个抢救任务。现在倒是有个很现代化的方法，就是电子计算机。现在的电子计算机发展到一个什么程度呢?他们外国人有一个叫做“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的，它并不讲道理，你这个专家的这一套看法、本领、分析问题的方法，只要你专家说几次以后，这个计算机就把它记录下来了，然后专家不在，这个计算机就可以按专家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这个专家，就是老中医嘛!我们老中医多少年的丰富经验、学识，他形成的这么一套临床的研究、看病的方法，用现在的电子计算机保存起来了，无非是记到磁带上了，这是不会走样的。这件事情，我觉得现在无论如何要做。你先别讲再分析、再总结，先别讲那个，把它保存下来，这总可以做的吧。现在我们计算机都有了，这个工作我觉得第一最需要。
那么然后呢?我也领会大家那个意见，就是说，中医学院的教学，你按中医的方法来教。现在的高中生，他古文也看不懂啊!进了学院还得学古文吧?你不学，怎么能懂啊!他领会那字都领会不了。然后就是正儿八百地、认认真真地来学中医的书籍，刚才说的四五部经典著作，就按我们这个传统的培养中医的方法来培养，你别走样。因为这是依靠传统经验总结下来的培养方法。然后就是实践，老师、先生带着。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呢?我这个说法好像都是保留下来，那么还有进展没有呢?进展还是要搞的。中医现代化，我觉得还是对的，而且中医的现代化关系重大。我从前在给您(吕炳奎)的信上无非是说中医现代化是整个医学的前途嘛，现在我还加点码儿，中医现代化可能引起医学的革命，而医学的革命可能要引起整个科学的革命。所以我们一定要向前走。那么怎么向前走?我觉得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踏踏实实地干。在1981年吧，提过这么一个建议，就是把中医的这些理论，用现代的语言，把它阐述出来，也就是说，让现代的人能够真正理解中医的理论。现在我看我那时候的说法还不够，因为什么叫现代语言?这不是成问题吗?现在我觉得，既然中医是一个哲学，那么你还是要用现代哲学的语言去阐述中医的理论。什么是现代的哲学，这个不要讲了，当然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要用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现代的发展——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马克思主义在现代的发展——也就是发展升华得更完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来阐述中医的哲学理论。从前大家讲了，辩证法这个东西是最灵的，那么现在呢，比如说“天人合一”，现在实际上，现代的科学已经提出这个观点是对的，所以就是现代科学来充实，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然后得到的这个新的、更充实的、更发展的、升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用这个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来阐述中医的哲学，这样就真正是现代化了，要这样做，当然不容易，这是很不容易的，就是说，做这一工作的那些同志，要对马克思主义真正掌握得不错啊!这是不太容易的。而且我刚才又加了点码儿，说是要用现代科学技术来升华、充实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解释中医这门自然哲学。这就是中医的现代化，中医的理论就真正能说清楚一点了。这是现代化的第一步，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那么第二步就困难了，是个硬骨头。像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这些问题，现在全世界都在注意这些问题，而且已经有了点门道。
总起来说，第一步首先是继承下来，电子计算机。第二步，中医要用传统的办法来培养学生，并加强临床。第三步，就是我最后提的那个，用马列主义哲学来阐述、解释、重新说明中医的哲学的情况。有了这一些基础，才能考虑到以后的那些问题。真正中医现代化的问题，恐怕21世纪再说吧!现在不行，办不到。假如21世纪办到了，那是天翻地覆的事儿，是科学要整个改变面貌，整个世界也会大大地有所发展。所以前途还是光明的。我们的事情是很大的。我们现在的中医学会的任务很重，中医学会对整个科学技术的发展，是很关键的。今天我来，就讲这么一点。
我还是穿着军装的，我可不是以我工作单位的名义来说这些话，因为我的工作单位是国防科工委，不管这个事。我今天是挂着一个中国科协的名牌来的，中国科协应该非常重视中医学会，因为我们与中医学会的工作关系非常重大。
(1983年1月21日)
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结构和中医理论的现代阐述
有位学者在一次和我的交谈中说到，他准备写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材，根据教育部的要求，组织了对全书大纲的公开讨论，在一次讨论会上，有人因为大纲中包括一些经典著作中没有的东西，所以建议把书名中的“马克思主义”去掉。对这样的人来说，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只能重复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说过的话，不允许发展、深化，不允许吸收人认识客观世界的新体会、新知识，这真可谓是孔老夫子教导的“述而不作”。我不赞成这种观点，我同情这位学者的苦衷;不，不光是同情，我还要在这篇文章里讲些更“越轨”的话，好在本栏是《大自然探索》的“论坛”，大概可以提出新见解，同时也欢迎批评，也可以争论。当然，如果我错了，我一定改正。
一
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来是人通过总结由社会实践所取得的对客观世界认识，达到科学的最高概括。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原则必然要指导人的一切社会活动。但也因为同一道理，人的一切社会活动的收获，即对客观世界的新认识，也必然会作为素材，并通过提炼而被吸收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得到发展和深化。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哲学的地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唯一的科学的哲学。
马克思、恩格斯就是这么做的。当恩格斯看到在19世纪自然科学伟大发现：即细胞是植物和动物的基本单位，他们都是从它的繁殖和分化中发育起来的;各种形式能量的相互转化;达尔文的进化论——他从而认识分割成不相联系的自然科学部门的状况从此结束了，并写下了一段非常精辟的话：
“由于这三大发现和自然科学的其他巨大进步，我们现在不仅能够指出自然界中各个领域内的过程之间的联系，而且总的说来也能指出各个领域之间的联系了。这样，我们就能够依靠经验自然科学本身所提出的事实，以近乎系统的形式描绘出一幅自然界联系的清晰图画。描绘这样一幅总的图画，在以前是所谓自然哲学的任务。而自然哲学只能这样来描绘：用理想的、幻想的联系来代替尚未知道的现实的联系，用臆想来补充缺少的事实，用纯粹的想象来填补现实的空白。它在这样做的时候提出了一些天才的思想，预测到一些后来的发现，但是也说出了十分荒唐的见解，这在当时是不可能不这样的。今天，当人们对自然研究的结果只是辩证地即从它们自身的联系进行考察，
就可以制成一个在我们这个时代令人满意的‘自然体系’的时候，当这种联系的辩证性质，甚至迫使自然哲学家的受过形而上学训练的头脑，违背他们的意志而不得不接受的时候，自然哲学就最终被清除了。任何使它复活的企图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一种退步。”
如果把自然哲学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排除出去是作“减法”，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时刻注视着科学研究中的新成果，用来丰富马克思主义哲学，作“加法”。例如马克思就非常重视L H摩尔根对研究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的结果，用以充实历史唯物主义，后来这项工作由恩格斯完成，写下了一部伟大的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再例如恩格斯自己在1873年就说要总结自然科学中的辩证法以深化辩证唯物主义，可惜他生前没有能把这个设想全部完成，未使《自然辩证法》成书出版。从这两个例子也可以看出马克思、恩格斯都在努力构筑马克思主义哲学这座大厦，他们从社会科学的成果中提炼出历史唯物主义，从自然科学的成果中提炼出自然辩证法，二者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大厦的基础。我们也可以形象地说历史唯物主义是社会科学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桥梁;自然辩证法是自然科学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桥梁。
这样安排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似乎有些不那么“经典”：人们不是习惯于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并列吗?我把辩证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通往核心的桥梁。对吗?理由当然已经在上面讲了。如果还要找什么经典依据的话，可以引列宁在谈到唯物主义历史观时讲的，他说：“马克思认识到旧唯物主义的不彻底性、不完备性和片面性，因此确信必须使关于社会的科学同唯物主义的基础协调起来，并在这个基础上加以改造。既然唯物主义总是用存在解释意识而不是相反。那么要把唯物主义应用于人类社会生活，就要用社会存在来解释社会意识。”这不是把问题讲清楚了吗?马克思研究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是为了改造或确立辩证唯物主义。
二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科学大致分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但现代科学技术已经大大发展了。我认为已分为六大部门。除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外还有：数学科学、系统科学、思维科学和人体科学。如果说六个部门是现代科学技术纵向的划分，那么横向上下台阶就有：在最基层的、直接改造客观世界的工程技术，在基层上一个台阶，为工程技术提供理论依据的技术科学，在技术科学台阶之上的是基础科学这个台阶。基层、中层、上层三个台阶，六大科学技术部门。最上面还有一层，那就是最高概括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了。从六大部门通往马克思主义哲学又各有一架桥梁。
前面已经说明两架桥梁：历史唯物主义和自然辩证法。还有四架桥梁：数学科学的桥梁是数学哲学或数学学，系统科学的桥梁是系统论，思维科学的桥梁是认识论，人体科学的桥梁是人天观。这个构筑设计我在以前已经阐述过，在这里就不再重复了。也许应该说明的是：这里讲的认识论要比旧有的认识论大大充实发展了，因为它是建立在一个新的科学部门、思维科学的提炼概括之上的。
人类社会实践当然不止总结成为上面讲的科学技术六大部门。人类社会活动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文学艺术，而研究文学艺术这一社会活动的学问是文艺学。文学艺术的实践也最终要概括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文艺学也有通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桥梁，我认为就是美学、美的哲学。
还有另外一个人类社会活动的大部门，军事，军事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和在当今世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军事实践总结为军事技术，在军事技术之上为军事科学。军事科学要不要概括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呢?当然要，从军事科学通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桥梁就是军事哲学;而军事哲学在我们国家是有数千年传统的，一定能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作出贡献。毛泽东主席就已经在这方面为我们作出好榜样了。
所以从现代的眼光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结构是：一个核心，辩证唯物主义;八个基础，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辩证法、数学哲学(数学学)、系统论、认识论，人天观、美的哲学(美学)和军事哲学。
当然，这样一个结构设计也是一个时期的，将来人的认识再有发展了，比如到了21世纪，那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结构将会再进一步变得更加充实，更加丰富。
三
我们也要看到，真正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构筑起来，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认为首先要把八个基础搞好。在八个基础中，历史唯物主义是比较成熟的，但我们要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也遇到许多新问题。例如联系到按劳分配原则的农业生产责任制和企业经济责任制，就需要深入探讨。看来在社会主义历史阶段，认真实行按劳分配才能调动人们的生产积极性，所以不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而是“按劳分配，各尽所能”。将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劳动成了人们生活的习惯，成为生活的必然组成部分，那时才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这种根本问题的研究必将发展历史唯物主义。
自然科学技术在近半个世纪的飞速进展当然要影响自然辩证法，我们广大自然辩证法的研究队伍已经认识到这一重要问题。可是至今似乎还是说得多，实干得少。大概因为要真做点工作也不那么容易，科学是不能瞎说的呀。但我想前景是十分诱人的：例如，现在物质结构的层次已远比恩格斯时代多了几倍，原子层次下又有原子核，原子核层次下又有基本粒子，基本粒子层次下还有层子……这是往微观方面看。从宏观方面看，或应说往宇观方面看：太阳系层次之上有星系。星系层次之上有星系团，星系团的集……真是无穷无尽。另外，目前还有一个热烈争论的问题：“宇宙是不是有限的”，有一派天文学家喜欢“大爆炸说”，说一切决定于爆炸的起点，决定于时间的起点。英国天文物理学家F.Hoyle爵士就不欣赏这个理论，但鼓吹这个理论的在我们国家倒也有。我是不赞成这种观点的，但要说服这派天文学家得讲道理，用强有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和精辟的自然辩证法。这项任务还没有完成。
数学哲学(数学学)是不久前才明确提出来的，但因为数学科学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数学哲学问题早有人探讨，不过名字不同，称数学基础或“元数学”(Metamathematics)。特别是20世纪以来许多科学家都对此有贡献。可是问题却一直未能解决，有发展，有深化，而问题愈演愈烈，以至形成 “危机”，但我想北京大学黄耀枢是对的。不引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危机也解决不了。
其他五个基础就更有待于今后努力去形成，因为他们所联系的部门，即系统科学、思维科学、人体科学、文艺学和军事科学，虽然素材丰富，但还没有整理成严密的科学，所以这方面要做的工作就更多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研究的过程中，不论是一个核心，还是八个基础，都是相互支援的。尤其是要注意，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是引导我们前进的明灯，是随时用得着的，在探索未知时，一定要充分利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已知部分。而一旦在某一方面有了发现，新发现又一定会加强马克思主义哲学结构的其他部分。因此我们在工作中切不可失去事物的全貌。
目前属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命题是：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意识与大脑的问题，这当然也是一切哲学的一个重要命题，是区别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主要标志。但在近40多年的科学发展，特别是神经解剖学、神经生理学、脑神经学、心理学、电子计算机、人工智能等的巨大进步，现在已经出现了生理心理学这样一门从生理去解释人的感觉的科学。1981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美国生理学家R.Sperry更进一步提出意识不过是大脑神经最高层次活动的表现，而且因为都在一个包括大脑的中枢神经系统之中，最高层次和中间层次，以及作为基层活动的感觉是相互作用的。sperry强调中枢神经活动的不同层次有质的不同。就如物质结构的不同层次有质的不同。他提出研究高层次大脑活动的科学，叫做精神学( Mentalics)。Sperry是意识到这门新科学的萌芽了：它也已经是世界生理心理学家及心理学家关注的课题了。我们可以这样期待：有朝一日精神学建立了，那么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这个问题已经是人体科学的内容了，从哲学进入科学技术部门了。到那时候，唯心论也就被埋葬掉，正如以前“地心说”被埋葬掉一样。这不是又一次“减法”吗?
所以事物总是要变的，要发展的，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能不变，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科学的哲学一定要发展，也一定要始终指导我们的一切社会实践。
四
既然说马克思主义哲学还不十全十美，也要指导我们的一切社会活动，那马克思主义哲学要不要指导中医现代化这一社会实践?这好像是个怪问题，但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也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祖国几千年实践总结出来的中医，从前毛主席、周总理都指出是宝贵的财富;现在国家的方针又是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三条途径并行，连国家根本大法的宪法都规定要发展传统医学，可是实际上中医仍然濒临消亡的危险!问题的症结大概是：中医理论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怎么说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呢?在科学，那理论就能指导实践，说到做到。而一个中医学生学了中医理论只是学了个引子，不能独立看病，还得老中医当老师来带，带一年不行，带两年也许还不行，三年、四年才慢慢行了，一直等到有了多年的临床体会，才能成良医。这就像文学家写作品，学生大学毕业也不见得行，要通过写作实践，一年、二年、三年，写呀写，才慢慢行了，写出好文章了，但中间还得有文学评论家的帮助。如何当文学家不是一门科学，这已有定论;因此当好中医也还不是一门科学。所以中医必须现代化，现代化就是科学化。
我以上的立论也许还不够严格，不够科学!现在让我们来仔细推敲一下中医的本质。我在这里要引用河北大学袁鸿寿教授介绍的台湾已故黄亮先生的话：西医有鉴于身体内在的变化，不能概以研究物质之方法，于是建立身心医学，然其注意范围祗及情绪，似嫌稍狭，进度甚少。“我们对于以感觉研究神经之活动有长期之经验或论著，我们皆信任其为真，而西医则不敢迷信”。“中医以感觉测定病源、病状与药效的方法有多种。我大胆提出以感觉为研究之方法，因外面表见之神经活动，舍感觉外，无法了解”。袁教授还说黄先生提出“三种情形：(1)普通一般之感觉;(2)利用睡眠所得之感觉;(3)利用特殊运动如气功所得之感觉。是的，中医利用感觉，因为在中医创立的年代，没有探测活着的肌体的科学仪器，根本无其他办法。有了感觉，中医还得进一步把它组合成体系，才能形成理论。如何组合呢?这时中医的创造者们不得不借助于类比，即把感觉的内容一对一地类比于人们可以从自然界观察到的东西，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四时寒暑，昼夜交替等，这就是中医的“人与天地相应”，再进一步就演化成规律性的“医易相通”。
这样来描述中医理论不是使它和我们在第一节中引用的恩格斯所说自然哲学很一致吗?中医理论不是现代意义的科学，却是经典意义的自然哲学。但这部分“自然哲学”却万万不能让它消亡，因为现在还没有代替它的科学理论，中医现代化还没有实现!
那么怎样才能实现中医现代化?我在以前曾提议首先应该把中医理论用现代语言整理和阐述出来，使它的内容能被今天的学者们所理解，把这项工作当做中医现代化的第一步。但当时我对用什么样的现代语言讲得不够清楚，只提到系统学、物理学、生理学的概念和名词。其他人在谈到中医现代化时提到要有现代科学技术中的控制论、信息论，用一般系统论、非平衡态热力学、耗散结构等。但这些都不够全面。我现在回答本节开始提出的问题，我认为中医现代化的第一步应该是用本文所提出的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结构体系，一个核心，八个基础，去总结阐述传统的中医理论。就连基础中的美的哲学也用得上，因为美不是别的，美是主观实践与客观实际相互作用后的主客观的统一。这不是和人天观完全一致的吗?
是的，要总结和阐述，不能只阐述，因为中医理论在两千年的岁月中是有发展的，有《黄帝内经》，有张机(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以及名家研究专著，后又有张介宾的《类经》、《类经图翼》，《类经附翼》以及其他浩瀚的中医书籍。所以不能只阐述，还要把中医理论加以总结，或说整理。但不论总结、整理还是阐述，困难在于总结、整理、阐述的对象不是现代意义的科学，而是“自然
哲学”，里面有大量的珍宝，“天才的思想”，但也有“十分荒唐的见解”。怎样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怎样区别?而鉴别的具体科学根据还很不够，人体科学还有待于开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依赖最可靠的、但同时又是最概括的原则了，也就是依赖马克思主义哲学、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我们在这里是说直接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去总结阐述中医理论，而不是说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去指导中医理论的总结阐述工作。这是因为中医理论本身就是哲学，我们是用正确的哲学去鉴别一种“自然哲学”。我希望这样做的结果能使中医理论脱离“自然哲学”，变成一部人和环境相互作用的唯象科学，作为建立人体科学基础理论的第一步，为下一步更深入的机理性人体科学基础理论做准备。
这样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也许是别有一番天地的事吧?更何况这步工作将导致中医现代化，而中医现代化，按袁鸿寿教授的意见，是医学科学的革命;而医学科学的革命很可能不限于医学，是科学革命。这个前景不是更诱人的吗?
(1983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