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什么事?其实完全是因为一张死去的脸。杏核眼,半截眉,勾鼻梁,尖下巴。那张脸起初只是在月台上一闪而过,汹涌人浪中翻起的一个泡沫,没留下太多的印象。后来月台向后滑去,喧嚣和恶臭开始稀释、乐曲变得欢快的时候,他的面孔才越来越近,变得真实具体,尖锐且深刻。 然后我们就铆在过道上了。 是我,是我啊,叶三虎!你把老战友忘了吗? 我把拳头砸过去,次次落在实处,绝对真实。 没死,哪能说死就死呢?人来世上走一遭不便宜,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啊,是啊。然后,我们就在过道上搂起来。我们的亲热拥抱惹起身后旅客的一片叫骂。我们确实妨碍了人家。 坐吧? 坐,坐!你先坐! 他谦让时手掌平摊,四指并拢微微下垂,像叉子指向餐盘,肘弯里有根弹簧似的拽着,斜斜地一伸一缩,是请的姿势,标准的英国绅士派头。这是那个时代一部电影片里我军侦察连长的一个动作,叫什么名忘了,好像是奇袭白虎团一类的故事,是说侦察分队和美军遭遇时请美国人吃罐头。这动作特洋派特潇洒,那时部队里上上下下都在模仿。 这动作这声音,熟悉透了,味道正极了,刚出教导队似的。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兵味儿,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叶三虎啊,任何人模仿不出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从那个时代来。 当然,细看面孔,倒也是轮辙遍野满目疮痍。 还好吗? 还好还好。 出差吗? 出差,也算出差吧。 老啦,老苍苍啦。 是啊,顶都秃完了。他掀起瘪蹋蹋的风衣帽,头顶鸡蛋壳似的一闪,杏核眼上头,短眉明显地被修理窄了,可那勾鼻梁那尖下巴,简直……简直他妈的比以前更像啦。 这张脸,哈哈,这张脸! 这张脸千真万确。当年为这张脸有过多少议论?闹过多少笑话?当然他也为此付出太大代价。这事在今天屁都不算,叶三虎算是倒了大霉的倒霉人之一。 我一遍遍回忆过这些细节,确凿无疑。 我这个人缺少想象力,看电视剧从不抹眼泪,我老婆早就宣布,我没有艺术细胞。我不可能瞎编,更不可能去编一个三十多年前的人物。
图片来源:百度 更早一些时候,我在南方某省会城市,碰见过原军区组织部的一个处长,他还提到过叶三虎。这是我得到的最官方的消息。他当时正在公园湖边小路上“摸鱼”,一把就把我揪住了。他说,我认识你。 这位处长见到熟人就抓住不放,一遍一遍说啊说啊总也说不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早就不愿去想了,但是我满足了他。我们挺热乎地聊了半天。他曾经负责处理过支左人员的“善后”工作,当然他自己也免不了被“善后”了。 他说,你们那个叶三虎最倒霉了! 他喜欢用你们的什么什么人来表示他曾经手握大权,他也曾经辉煌过。他说:你们那个叶三虎最倒霉了,惨得很!落了个遣送回乡,一个子儿也拿不着!还到处拉去做反面教员!林彪一类骗子嘛,活教材!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呢?早知这样我就不放他回去,留在军区屁事没有! 他就这样对我大喊大叫,完全不顾别人的白眼。听口气他好像与冤假错案无关,他是一贯正确的,只是叶三虎所在的野战部队太没水平,生生把人毁了。叶三虎,多优秀的军人啊。 他说:听说他先头想破相,炒了一锅黄豆,想烫成麻子,可惜没烫成就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想蒙混过关啊?开头还给他几只牛放放,后来牛也不给了,专门去做活靶子。生产队还收钱,给粮食也行。生意好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都是他妈的文化大革命闹的! 我说,要是熬到今天,他可以去电影厂当特型演员。 能熬到今天当然可以。熬不下去啊!处长冲我大声吼叫,每一句话都在强调重点。他说,孩子一死,老婆又叫人搞了,疯了,叫他还怎么熬?他熬不下去!其实死对他是最便当不过的。他好像当过作训参谋? 他是个当兵的料,生来就是做军人的。 所以他死得很从容! 从容? 从容。他把窝棚烧了,把疯子老婆砸死,然后挖一个坑,很宽,够躺两个人的。然后把老婆裹了,用军被。然后给自己的位置铺上雨衣,也是咱们发的那种。然后他就爬上山崖往下栽。为了防止意外,他事先割断了腕静脉。 然而既为自己留下位置,还铺了雨衣,干吗不直接躺进去割断静脉?还费老大的劲儿去爬山崖? 经过讨论,我们认为他肯定是躺过了,然后觉得还是应该去跳崖。也许他觉着躺着死太平凡了一点,不像军人的做派。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不够味道,不够壮烈,不够军人,不够本色。 他放弃雨衣攀上山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称作老区故土的褐红色的群山,在十一月生硬阴冷的过山风里他喘着,竭力想象他最后一个战术动作。这是一条抛物线的黑弧,沥沥拉拉飘洒着红颜色的飘带,大写在老区贫瘠的蓝天下。他眼中肯定没有泪水,他甚至异常平静地总结了自己。 当然也许这些全是瞎猜,他选择跳崖并无特别实在的意义。这样做仅仅出于认真仔细的惯性,一如他过去无数次重复的工作,他没有特别要说的话。这才是叶三虎的作风,他崇拜那种心定气闲默默无闻的英雄。 我同意上述的分析,满足了我们对过程的好奇。处长对此也表示满意。 回来后我把这话跟老婆透过,悄悄地。老婆认为支左算不上光荣历史,以后和别人千万少提这一段。支左也好支右也好,都不是光彩的事,你要蹲过猫耳洞还能吹一把,老婆说。 我还试图和她争辩,她就跟我吼:好人我见多了,有什么用? 是的,好人太多了。好人也意味着低能,低能的人有什么用? 我只有把嘴巴夹紧。我当然不能去跟别人吹。我调动过好几次,填写过无数次简历,职务从排长副连长到干事我都填,就是不填支左,不填也不能证明我隐瞒了四年历史,谁也没说过支左是一段历史。 我相信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干的。至于公司里那些小年轻,他们只知有文革,肯定不知有支左。你要跟他们提起这个词,他们只能把嘴巴张着,像一个喷嚏憋死了,永远打不出来。 再后来,叶三虎就和所有的真实历史一样,被湮没了,被改写了,被遗弃了。 没想到站在20世纪的后门槛上,他又钻出来。而且,而且是这样地从脑门上蹦出来,缠着你不放。 那天车厢里很压抑,我们把当年支左指挥部里的故人故事过完筛子了,好像也就没有更新的话题。我居然都没问问他在哪里工作,怎么联系,尽管我兜里插着烫金的名片。后来他提议喝酒,我就一杯接一杯喝,一直喝到他下车。 记得我们讨论过人这个东西。他的结论是,人,硬碰硬是头怪物。 我说正确!我竖起一个手指头大声宣布,毫不顾忌餐车里文明高尚的吃派。我看见有人侧目表示过不满,也看见两个白种人把排骨裹在口中撕咬而犬齿不露,我甚至要把一口痰吐在过道当中。我莫名其妙地亢奋,我发现我好些年甚至是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放肆畅快过。 我问,人什么时候最聪明? 他答,临死的那一刻刻。 我说不正确,就现在这样晕晕乎乎最聪明。 他说你没有死过。 我当时好像有点警惕,努力撑开瞳仁,我看他笑得实在可靠,眼底里很有内容。依稀记得他是死过,死讯确凿。不过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不可能认为他是个死人。 我们坐在餐车第三排座位,窗外是冬季萧瑟的华北大平原,积雪还在一些屋顶上色彩斑驳,北风肯定是有的,但车内很暖和。上的全是大菜,喝五粮液加啤酒。账是他付的,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钱和卡。他风衣里面是花呢西服,雪白的衬领,大花领带,明明白白是个大款,黑皮包藏着几十万。讨论的问题也很实在,关于人,关于生和死。 他说,临死的那一刻刻,没有环境人事牵缠,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私心杂念,没有信仰偏见。 他说,你没死过,你理解不了。 他说,你还早得很咧。 他说,为什么不去T市看看?他说,一个人有两次生命,都是女人给的,第一次是母亲给的,还一次是初恋的那个女人给的。回去看看嘛,你怕什么怕? 这家伙居然成了诗人!说得我跟充了电似的。我说那是当然,我说我怕个鸟!我说我都五十了我怕谁呀我。 我分明记得,天快亮时,他把我叫醒,他说,他要下车了。我送他到车门口,道了再见,就是忘记留下名片。车动了,他立在那里没有走开。车远了,他仍在那儿。他的背有些驼,弓着腰,拎个黑皮箱。 月台灯光斜着,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活像一个写在地上的问号。箱子正是问号下的那个点儿。 假的? 我不可能编得这么完整,我没有这个才能。再说我干吗自己骗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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