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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之一 —— 这年头已经没有真相

2021-1-15 23:43|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3719| 评论: 0|原作者: 曹征路|来自: 起来读书吧

摘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我能有什么事?其实完全是因为一张死去的脸。杏核眼,半截眉,勾鼻梁,尖下巴。那张脸起初只是在月台上一闪而过,汹涌人浪中翻起的一个泡沫,没留下太多的印象。后来月台向后滑去,喧嚣和恶臭开始稀释、乐曲变得欢快的时候,他的面孔才越来越近,变得真实具体,尖锐且深刻。

  然后我们就铆在过道上了。

  是我,是我啊,叶三虎!你把老战友忘了吗?

  我把拳头砸过去,次次落在实处,绝对真实。

  没死,哪能说死就死呢?人来世上走一遭不便宜,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啊,是啊。然后,我们就在过道上搂起来。我们的亲热拥抱惹起身后旅客的一片叫骂。我们确实妨碍了人家。

  坐吧?

  坐,坐!你先坐!

  他谦让时手掌平摊,四指并拢微微下垂,像叉子指向餐盘,肘弯里有根弹簧似的拽着,斜斜地一伸一缩,是请的姿势,标准的英国绅士派头。这是那个时代一部电影片里我军侦察连长的一个动作,叫什么名忘了,好像是奇袭白虎团一类的故事,是说侦察分队和美军遭遇时请美国人吃罐头。这动作特洋派特潇洒,那时部队里上上下下都在模仿。

  这动作这声音,熟悉透了,味道正极了,刚出教导队似的。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兵味儿,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叶三虎啊,任何人模仿不出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从那个时代来。

  当然,细看面孔,倒也是轮辙遍野满目疮痍。

  还好吗?

  还好还好。

  出差吗?

  出差,也算出差吧。

  老啦,老苍苍啦。

  是啊,顶都秃完了。他掀起瘪蹋蹋的风衣帽,头顶鸡蛋壳似的一闪,杏核眼上头,短眉明显地被修理窄了,可那勾鼻梁那尖下巴,简直……简直他妈的比以前更像啦。

  这张脸,哈哈,这张脸!

  这张脸千真万确。当年为这张脸有过多少议论?闹过多少笑话?当然他也为此付出太大代价。这事在今天屁都不算,叶三虎算是倒了大霉的倒霉人之一。

  我一遍遍回忆过这些细节,确凿无疑。

  我这个人缺少想象力,看电视剧从不抹眼泪,我老婆早就宣布,我没有艺术细胞。我不可能瞎编,更不可能去编一个三十多年前的人物。

  

临5.jpg

  图片来源:百度

  更早一些时候,我在南方某省会城市,碰见过原军区组织部的一个处长,他还提到过叶三虎。这是我得到的最官方的消息。他当时正在公园湖边小路上“摸鱼”,一把就把我揪住了。他说,我认识你。

  这位处长见到熟人就抓住不放,一遍一遍说啊说啊总也说不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早就不愿去想了,但是我满足了他。我们挺热乎地聊了半天。他曾经负责处理过支左人员的“善后”工作,当然他自己也免不了被“善后”了。

  他说,你们那个叶三虎最倒霉了!

  他喜欢用你们的什么什么人来表示他曾经手握大权,他也曾经辉煌过。他说:你们那个叶三虎最倒霉了,惨得很!落了个遣送回乡,一个子儿也拿不着!还到处拉去做反面教员!林彪一类骗子嘛,活教材!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呢?早知这样我就不放他回去,留在军区屁事没有!

  他就这样对我大喊大叫,完全不顾别人的白眼。听口气他好像与冤假错案无关,他是一贯正确的,只是叶三虎所在的野战部队太没水平,生生把人毁了。叶三虎,多优秀的军人啊。

  他说:听说他先头想破相,炒了一锅黄豆,想烫成麻子,可惜没烫成就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想蒙混过关啊?开头还给他几只牛放放,后来牛也不给了,专门去做活靶子。生产队还收钱,给粮食也行。生意好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都是他妈的文化大革命闹的!

  我说,要是熬到今天,他可以去电影厂当特型演员。

  能熬到今天当然可以。熬不下去啊!处长冲我大声吼叫,每一句话都在强调重点。他说,孩子一死,老婆又叫人搞了,疯了,叫他还怎么熬?他熬不下去!其实死对他是最便当不过的。他好像当过作训参谋?

  他是个当兵的料,生来就是做军人的。

  所以他死得很从容!

  从容?

  从容。他把窝棚烧了,把疯子老婆砸死,然后挖一个坑,很宽,够躺两个人的。然后把老婆裹了,用军被。然后给自己的位置铺上雨衣,也是咱们发的那种。然后他就爬上山崖往下栽。为了防止意外,他事先割断了腕静脉。

  然而既为自己留下位置,还铺了雨衣,干吗不直接躺进去割断静脉?还费老大的劲儿去爬山崖?

  经过讨论,我们认为他肯定是躺过了,然后觉得还是应该去跳崖。也许他觉着躺着死太平凡了一点,不像军人的做派。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不够味道,不够壮烈,不够军人,不够本色。

  他放弃雨衣攀上山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称作老区故土的褐红色的群山,在十一月生硬阴冷的过山风里他喘着,竭力想象他最后一个战术动作。这是一条抛物线的黑弧,沥沥拉拉飘洒着红颜色的飘带,大写在老区贫瘠的蓝天下。他眼中肯定没有泪水,他甚至异常平静地总结了自己。

  当然也许这些全是瞎猜,他选择跳崖并无特别实在的意义。这样做仅仅出于认真仔细的惯性,一如他过去无数次重复的工作,他没有特别要说的话。这才是叶三虎的作风,他崇拜那种心定气闲默默无闻的英雄。

  我同意上述的分析,满足了我们对过程的好奇。处长对此也表示满意。

  回来后我把这话跟老婆透过,悄悄地。老婆认为支左算不上光荣历史,以后和别人千万少提这一段。支左也好支右也好,都不是光彩的事,你要蹲过猫耳洞还能吹一把,老婆说。

  我还试图和她争辩,她就跟我吼:好人我见多了,有什么用?

  是的,好人太多了。好人也意味着低能,低能的人有什么用?

  我只有把嘴巴夹紧。我当然不能去跟别人吹。我调动过好几次,填写过无数次简历,职务从排长副连长到干事我都填,就是不填支左,不填也不能证明我隐瞒了四年历史,谁也没说过支左是一段历史。

  我相信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干的。至于公司里那些小年轻,他们只知有文革,肯定不知有支左。你要跟他们提起这个词,他们只能把嘴巴张着,像一个喷嚏憋死了,永远打不出来。

  再后来,叶三虎就和所有的真实历史一样,被湮没了,被改写了,被遗弃了。

  没想到站在20世纪的后门槛上,他又钻出来。而且,而且是这样地从脑门上蹦出来,缠着你不放。

  那天车厢里很压抑,我们把当年支左指挥部里的故人故事过完筛子了,好像也就没有更新的话题。我居然都没问问他在哪里工作,怎么联系,尽管我兜里插着烫金的名片。后来他提议喝酒,我就一杯接一杯喝,一直喝到他下车。

  记得我们讨论过人这个东西。他的结论是,人,硬碰硬是头怪物。

  我说正确!我竖起一个手指头大声宣布,毫不顾忌餐车里文明高尚的吃派。我看见有人侧目表示过不满,也看见两个白种人把排骨裹在口中撕咬而犬齿不露,我甚至要把一口痰吐在过道当中。我莫名其妙地亢奋,我发现我好些年甚至是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放肆畅快过。

  我问,人什么时候最聪明?

  他答,临死的那一刻刻。

  我说不正确,就现在这样晕晕乎乎最聪明。

  他说你没有死过。

  我当时好像有点警惕,努力撑开瞳仁,我看他笑得实在可靠,眼底里很有内容。依稀记得他是死过,死讯确凿。不过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不可能认为他是个死人。

  我们坐在餐车第三排座位,窗外是冬季萧瑟的华北大平原,积雪还在一些屋顶上色彩斑驳,北风肯定是有的,但车内很暖和。上的全是大菜,喝五粮液加啤酒。账是他付的,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钱和卡。他风衣里面是花呢西服,雪白的衬领,大花领带,明明白白是个大款,黑皮包藏着几十万。讨论的问题也很实在,关于人,关于生和死。

  他说,临死的那一刻刻,没有环境人事牵缠,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私心杂念,没有信仰偏见。

  他说,你没死过,你理解不了。

  他说,你还早得很咧。

  他说,为什么不去T市看看?他说,一个人有两次生命,都是女人给的,第一次是母亲给的,还一次是初恋的那个女人给的。回去看看嘛,你怕什么怕?

  这家伙居然成了诗人!说得我跟充了电似的。我说那是当然,我说我怕个鸟!我说我都五十了我怕谁呀我。

  我分明记得,天快亮时,他把我叫醒,他说,他要下车了。我送他到车门口,道了再见,就是忘记留下名片。车动了,他立在那里没有走开。车远了,他仍在那儿。他的背有些驼,弓着腰,拎个黑皮箱。

  月台灯光斜着,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活像一个写在地上的问号。箱子正是问号下的那个点儿。

  假的?

  我不可能编得这么完整,我没有这个才能。再说我干吗自己骗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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