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 等:必须扫盲,马克思怎么做实证?
——马克思的实证何以如此特别(之三)
赵磊 赵晓磊
一、被误读的《资本论》方法
对于《资本论》的实证方法(简称“马克思的实证”),人们不仅知之甚少,说是“无知”也不为过。
西方经济学以“缺乏计量分析”为由,来否定《资本论》的实证性质。这并不奇怪,因为西方经济学确认实证的标准,是“定量实证”或“计量分析”。
令人遗憾的是,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者也以“西经”的标准,来否定《资本论》的实证性质。某位马克思主义学者,在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刊物上这样说:
——“由于数据来源的限制,马克思本人所做的实证研究是非常有限的。例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第三篇提出了著名的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但是由于缺乏数据,马克思并没有在实证数据上找到根据。”
断言“马克思本人所做的实证研究是非常有限的”,而且还举出了“例如”——这样的断言,说轻一点是“不客观”,说重一点是“……”(此处省去两个字)。
暂且不谈《资本论》的具体方法,我们先说说《资本论》的方法论。
就方法论而言,确认《资本论》是否属于实证科学的依据,既非《资本论》的某个观点是否已经实证(或者是否具有实证的可能性),更非《资本论》有没有“计量分析”,而是《资本论》的方法论是否具有实证性质。
笔者已经证明,作为《资本论》的方法论的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其逻辑起点、理论内核和认识过程具有鲜明的实证性质(参:赵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何以“实证”》,《政治经济学评论》2020年第1期)。
因此,《资本论》的实证性质毋容置疑。正如张宇教授所说:
——“应当看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首先是一门实证性的科学”。
既然如此,为什么《资本论》的实证性质却遭到了学界的普遍质疑呢?
这既与实证被狭隘地定义为“定量分析”或“计量分析”有关,也与《资本论》的叙述方法有关。
一言以蔽之,《资本论》的实证性质之所以遭到学界的普遍质疑,这与《资本论》的“具体方法”有关。
二、《资本论》的研究方法
《资本论》的具体方法,包括“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两个维度。前者指研究过程所使用的方法,后者指叙述过程所使用的方法。
就具体方法而言,《资本论》的实证性质主要体现在《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之中。
在谈到《资本论》的研究过程时,马克思说:
——“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
马克思所说的“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指的就是“研究过程”;马克思所说的“科学分析”,指的就是“研究方法”。
在《资本论》的研究过程中:
——研究的起点是“既成事实”(即“是从事后开始的”);
——研究的依据是大量的实际证据(即“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
——研究的路径是“从个别到一般”或者“从具体上升到抽象”(即“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
这样的研究过程,其实就是“归纳”的过程,或“抽象”的过程。
马克思把这个过程所使用的方法称之为“抽象法”,并且用“抽象力”来定义实证分析的能力。用马克思话说:
——“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
总之,在《资本论》的研究过程中,马克思运用的方法就是实证方法(如前所述,归纳法或演绎法是鉴别实证方法与非实证方法的基本标准)。
三、《资本论》的叙述方法
与《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不同,《资本论》的叙述方法却具有“非实证”的特征。
在谈到《资本论》的叙述方法时,马克思说:
——“当然,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在实证研究“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
所谓将现实的运动“叙述”出来,指的就是“叙述过程”。
与研究方法 “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不同,叙述方法展开的过程就是把研究方法的归纳过程或抽象过程反过来重复一遍,即“从抽象到具体”的演绎过程。
演绎过程与归纳过程在逻辑上刚好相反,它从抽象范畴出发,把现实的运动过程“观念地反映出来” 。
比如,《资本论》的叙述过程就是从“商品二因素”“劳动二重性”等抽象范畴出发,把资本主义发生发展的过程“观念地反映出来”。
所谓“观念地反映出来”,就是“从一般到个别”“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演绎过程。
问题在于,由于《资本论》的叙述过程是从抽象范畴开始的,所以,演绎的叙述过程所具有的“无中生有”的特质,导致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象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马克思语)。
所谓“先验”,就是“先于经验”的东西,即“无中生有”的推测。
四、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
《资本论》的叙述方法造成了很多人的困惑:
——“难道《资本论》不是实证的结果,而是马克思‘无中生有’冥想出来的产物吗?”
当然不是。
虽然在《资本论》的叙述过程中,演绎法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先验的结构”(比如,“劳动价值论”似乎是从“劳动二重性”这个抽象范畴中演绎出来的理论),但是,马克思叙述的这个“先验的结构”其实是现象层面的假象,即马克思说的“似乎是” :
——“这种叙述方式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探讨的只是一些概念规定和这些概念的辩证法。”
既然是“似乎”,那就并非是“真实”。
不过,这样的“似乎”与资本主义的“真实”,却有着逻辑的一致性。正如马克思指出:
——“我们叙述的顺序,也是同资本的历史发展相一致的”。
演绎的叙述方法虽然呈现出来的似乎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先验的结构”,但是,《资本论》的叙述过程,其实“是同资本的历史发展相一致的”,并不是马克思捏造出来的虚假过程。
当然了,只有懂得《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的联系与区别,才能把握其中的“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
五、马克思的先见之明
遗憾的是,由于《资本论》是用演绎法来叙述(表达)的,所以,人们也就误以为《资本论》的研究过程也是从抽象范畴出发的演绎过程,忽视了《资本论》的结论其实是用实证方法归纳或抽象出来的。
正是由于对“归纳”的研究方法和“演绎”的叙述方法的无知,导致学界长期存在着一个误读:《资本论》缺乏实证分析。
有趣的是,马克思对这样的误读早有先见之明。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谈到价值和货币概念发展的时候,马克思提醒:
——“往后,在结束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对唯心主义的叙述方式作一纠正,这种叙述方式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探讨的只是一些概念规定和这些概念的辩证法。”
马克思所说的“唯心主义的叙述方式”之所以“唯心”,就在于“演绎”的叙述方法不是从“事实”出发,而是从抽象的“概念规定”出发。于是就给人们“造成一种假象”,好像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凭空臆想出来的东西。
所以马克思说,“有必要对唯心主义的叙述方式作一纠正”。
马克思所说的“纠正”,并不是要否定“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而是对于这种由演绎的叙述方法所“造成的假象”,需要做出唯物辩证法的澄清。
六、被误导的“科学抽象法”
有人把《资本论》的具体方法,定义为“科学抽象法”。
这样定义《资本论》的方法,未尝不可。
但我们必须强调,“科学抽象法” 在《资本论》中,包含了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两个维度,而并非仅指研究方法。
——这里插一句。不少学者把“科学抽象法”仅仅等同于《资本论》的研究方法,而把《资本论》的叙述方法排除在“科学抽象法”之外。这是对“科学抽象法”的严重误导。
另外,《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的区分是相对的,并不是绝对的。在《资本论》的演绎的叙述过程中,也常常伴随着归纳的研究过程。
虽然《资本论》的叙述方法是演绎法,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资本论》叙述过程中的很多理论节点上,马克思也运用了归纳法来证明其命题。
——比如,在《资本论》第一卷第24章中,马克思用英国“圈地运动”的大量史料和数据,详实地叙述并证明了资本原始积累的本质。
七、《资本论》的实证依据
熟知计量分析的人或许会问:
——“计量分析的实证依据是大量的样本数据,那么,《资本论》的研究过程的实证依据又是什么呢?”
我们的回答是:
——《资本论》的研究过程就是实证分析的归纳过程,其归纳的依据不仅来自于马克思的亲自调查研究,以及对前人文献的梳理总结(据统计,从19世纪40年代研究政治经济学开始,之后的20年间,马克思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研读了1500多部著作,在《资本论》中引用了800多部著作。另外,马克思写作的读书笔记就有上百本),更是深深植根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实践活动之中。
我们要强调的是:
——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不仅在历史演化的时空维度上远远超越了研究者个人的活动范围,而且在社会制度的结构层级上也远远超越了计量经济学统计检验所能达到的广度和深度。
我们的结论是:
——《资本论》所依据的社会实践的科学性,远非西方经济学的实证检验所能替代和超越。因为,它来自于亿万民众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活动,来自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客观且鲜活的阶级斗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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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说明:该文转引自:赵磊,赵晓磊《马克思的实证何以如此特别?——计量分析与<资本论>研究方法的比较》(载《政治经济学评论》2021年第4期)。这里转发时,作者在文字上作了适当补充,并省略了相关注释的出处。如需确认,请读者核对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