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棋体会战争 —— 诺曼底战役推演笔记（一）

用兵棋体会战争——诺曼底战役推演笔记

第一篇：简介与推演计划

作者：草庐棋士

应井冈山卫士同志的请求，我将在这里以推演随笔的方式给大家带来桌面兵棋《黑暗夏日》（诺曼底战役https://boardgamegeek.com/boardgame/249582/dark-summer-normandy-1944）的推演战报，同时简单地聊一些关于兵棋推演和军事历史的知识。为大家紧张的生产、生活、斗争之余提供一些略有深度的军事历史研究经历。

棋与兵棋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习和理解战争是为了在未来的阶级斗争中准确地把握斗争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为今后可能的类似斗争做准备。从阅读和思考中，我们可以获得关于战争的理性和感性认识。我们会认识到，堑壕中的战争是真实的，指挥部中的战争也是真实的。那么如何形成微观和宏观统一的战争观呢？这就需要我们将自己带入到指挥官的角色中，自己亲自“指挥”一场战役或者整场战争。我们现在又不是真正的军官，没法亲自去演习，在这种情况下，兵棋就是提供“指挥”机会的方便工具。在通常的语境中，“纸上谈兵”是书呆子不了解实际地胡乱指挥的代称，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则是用兵的最高境界。这看似对立的两者实际上存在着统一的关系。在没有战争的年代，“纸上谈兵”就是实战“运用”的替代品。同理，那些经历过战争并擅长在战争中总结经验教训的阶级和民族，也会广泛地通过“纸上谈兵”的方式将经验和教训传递下去。

中国的围棋就是古代战争中“包围”这一经典作战形式的总结。一朝被围，四“气”不通，矢尽援绝，身死国灭。象棋类游戏则是对古代战争中“诸兵种合成作战”的抽象刻画。进退腾挪，火力交叉，象冲马跃，车驰卒奔。现代的军棋则注重交替掩护，隐真示假，利用地形，保障交通。但无论是哪种“棋”，都需要玩家充分理解“奇正相生”的道理。所谓“正”，就是正面进攻，以车换车，以马换马。所谓“奇”，就是出其不意，瘫痪对手，以弱胜强。“奇正相生”反映着两者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有正无奇，就会打成纯粹的消耗战。有奇无正，过分冒险，则四处漏风，失去章法。

弈棋最可贵的并不是取得胜利的喜悦，甚至也不是走一步、看两步、猜三步的深谋远虑，而是在逆境中迸发出来的主观能动性。红色中国网历来强调，天下大势归根结底决定于阶级矛盾发展的历史规律。但在这个已经被必然性决定的历史空间内，仍然保留了主观能动性发挥的巨大空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既不搞玄想空谈的宿命论，也不搞低头认命的宿命论。弈棋就是学习如何避免上述两种宿命论的上佳手段。与大家熟悉的电子游戏不同，弈棋基本不存在悔好几步棋的可能，不会给我们“读档重来”的机会。我们要为我们的每一个错误，每一次失着“负责”。如何在丧师失地，疆土沦亡的逆境下继续坚定胜利的信心，采取灵活大胆的策略反败为胜，是对弈中最重要的体验。人生如棋，天下如棋，定式手筋不重要，重要的是逆境破局的韧性、智慧和勇气。

围棋、象棋、军棋都属于极高抽象程度的对称游戏。它们虽然可以让我们学习军事辩证法的一些基本原则，如局部与全局的质量互变，奇正相生的对立统一，胜败转化的否定之否定等，但是它们严重缺乏具体环境的历史代入感。同时由于其对称性，双方缺乏明确的起始条件区别，无法反映历史上军事斗争的绝大多数情况。针对这些问题，十九世纪初的普鲁士军官团最先在宫廷军事教育游戏的基础上研发了世界上第一套严肃兵棋系统“战争游戏（Kriegsspiel）”。在“战争游戏”中，具体战斗的结算不再由导演部根据主观判断给出，而是由一系列严格的计算决定。他们还引入了掷骰子决定随机性和战争迷雾（不完全信息）的概念。随着帝国主义战争和民族解放战争的扩大，兵棋推演也逐渐走向世界各国，成为军事决策的重要工具。“战争游戏”的英文翻译“Wargame”也成了兵棋在英语世界的官方姓名。

当兵棋本身的机制设计和数据输入基本符合现实时，兵棋推演的结果通常代表当时历史条件下主观认识对客观现实较为正确的判断。如果在这个时候无视推演结果，空谈“存乎一心”，就会被客观规律无情地惩罚。旧日本海军在中途岛战役前的推演中曾经得出了日本联合舰队损失三艘航母的惨败结局。但由于日本海军不相信这种推演结果，强行让自己被击沉的航母“复活”，最后得出了可以赢得胜利的错误结论。结果不出推演结果所料，在历史上的中途岛海战中，日军一共损失了四艘航母，比推演时还多一艘。当然，当兵棋本身的设计有问题时，“完美”的推演结果则会导致军事灾难的“完美风暴”。纳粹德国在入侵苏联之前，对即将到来的战争进行了推演。由于纳粹情报机构极大地低估了苏维埃政权的群众支持、组织能力和工业能力，导致他们极大地低估了苏联的战争潜力。兵棋推演的结果表明，德军可以凭借质量和数量的双重优势在第聂伯河-德维纳河以西消灭苏军主力。在此往东，苏军将失去有组织反抗的能力，德军将再无大仗可打。历史发展的结果表明，德军确实做到了推演结果的前半段：他们在波罗的海地区纵横驰突，摧枯拉朽，他们在莫斯科轴线上取得了比亚维斯托克-明斯克围歼战的胜利，他们在南方打破了苏军的重点防御之后，又在乌曼地区围歼了苏军重兵集团。苏联战前储备的技术装备遭受了严重损失，有经验的常备军也受到重创。但是推演结果的后半段显然并不如德军所想。苏维埃政权迅速组织起了庞大的后备力量，即使在斯摩棱斯克、基辅、维亚济马-布朗斯克战役中继续遭受重大损失以后，仍然能在莫斯科城下挡住德军并发起了全线反攻。通常随着资料的逐渐解密和研究的深入，兵棋设计者对以往历史的了解也会更加准确。

诺曼底战役与《黑暗夏日》

我们接下来将推演的诺曼底战役是美国主流军事文化中的重要符号，是美国世界帝国地位巩固的标志。对于美国的一般“军迷”，乃至一般的资产阶级“国际关系”和“历史”学者来讲，苏德战争无非是二战的一场小插曲，诺曼底则是绝对的转折点。这些西方文人的愚蠢以及战后西方军事历史过度依赖纳粹军官回忆录的状况让西方对二战真正的决定性战场研究一直处于过家家的水平。在这个问题上，里德·哈特自吹自擂的《德国将领谈话》是罪魁祸首，纳粹-北约军官梅林津和巴尔克的“回忆录”也是恶名昭彰。直到苏联解体，许多档案解禁之后，西方才真正拥有了严肃的二战史研究。当然，今天我们讲的诺曼底战役与西方对苏联人民抗战的偏见基本无关。总体上，西方军事历史学界还是能够以较为可观的态度分析本场战役的。

在西方民用兵棋推演爱好者中，诺曼底题材也是最受欢迎的题材之一，是著名的二战西线“老三篇”（诺曼底、“市场花园”、阿登）之首。在战役级别的诺曼底兵棋中，最著名是由马克·西蒙内奇设计的《诺曼底’44》（https://boardgamegeek.com/boardgame/38718/normandy-44）和丹尼·霍特设计的《诺曼底战役》（https://boardgamegeek.com/boardgame/32838/battle-normandy）。前者仅仅覆盖了1944年6月6日登陆到6月27日瑟堡战役结束的短暂区间，细节过多。后者则是营-连级的巨大规模，双方各有上千个棋子，非蒋光头一般的“微操”爱好者绝不会有过多耐心和时间推演此类作品。这次我们要讨论的是在拟真性、教育性和趣味性之间取得较好平衡的作品：泰德·瑞瑟尔设计的《黑暗夏日》（https://boardgamegeek.com/boardgame/249582/dark-summer-normandy-1944）。

《黑暗夏日》模拟的是1944年6月6日登陆到8月21日法莱斯战役结束这段时间美军和英联邦军与纳粹德国军队在诺曼底地区展开的战役。参战单位通常是旅级（英联邦）、团级（美军、德军步兵）、团级战斗群（德军机动部队）。少量部队是营级规模。一个回合的时间跨度是一个星期。

这是本作的地图：

通常兵棋的地图由许多六角格组成。这是因为任意一个六角格中心点距离周围六个六角格的的中心点距离相等。本作每一个六角格的代表现实世界中2.25英里（3.6公里）的距离。地图的正上方指向北略偏东。地图覆盖了北抵诺曼底海滩（上方蓝色部分）、南达阿朗松（右下）和阿弗朗什（左下）、西涉海峡群岛东面（左方蓝色部分），东括阿让唐（右偏下）和利雪（右偏上），东西横跨180公里，南北纵幅员100公里的地区。途中蓝色部分是海洋，土色部分是平底，深棕色部分是高地，深绿色是密林，浅绿色是疏林，蓝色粗线和细线是河流，河口青色地区是沼泽和湿地，灰色密点是城市，浅黄圆点是城镇，红色线条是主要道路，灰色线条是次要道路。这些都会对部队的运动、作战、补给和对地区的掌控造成影响。占地图面积最大的绿色网状部分是诺曼底特有的“树篱”地形。树篱由诺曼底地主划分地界时种下的各种植被组成。其底座通常是高一到两米的突破，上面有树木和灌木，旁边可能还有排水沟。树篱将当地地形切碎为大小不一的碎块，十分有利于防御作战。树篱将对盟军，尤其是从地图上方偏左部分登陆的美军造成巨大的阻碍。树篱的示意图如下：

在谷歌地图上，该兵棋地图覆盖了下图黑框内的范围：

途中绿色箭头指示美军登陆方向，棕色箭头指示英联邦军登陆方向，黑色曲线指示最初的对峙线，灰色箭头指示德军的增援方向。其中南方的灰色箭头是德军第1集团军步兵的增援路径，东北方灰色箭头指示德军第15集团军步兵的增援，东南方的箭头指示德军西线装甲预备队的增援。最初与盟军对峙的部队是实力较弱的德军第7集团军。不难看出，诺曼底地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战区，如果登陆的盟军被压缩在登陆地点不远，不能取得有效的突破，则无法发挥其数量优势和和火力优势。如果盟军能够取得突破，则可凭借空中优势和机动性优势将战线的长度拉伸到德军无法接受的长度。在这种情况下，德军要想维持战线就只有一个选择：从法国全部撤出，在法德边境重建防线。同时盟军也可以在撤退过程中大量杀伤德军，甚至引发连锁崩溃。相反，德军只需要维持一段不长的战线就可以将盟军“堵”在海岸线和向北突出的科唐坦半岛内。就算不能把盟军“推下海”（这显然是奢望），也能以较小的兵力和损失牵制巨大的盟军兵力，从而继续将主力集中在苏德战场，稳住那里摇摇欲坠的战线。所以，诺曼底对于双方都是必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