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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于中国和帝国主义的一些看法
刘杰
看过十篇新年笔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也想对笔谈中的两个主要问题说明我的看法。由于我以前没有参与过这些争论，所以对各方面观点了解不深，有时可能误解了别人的意思，有时会说些没用的话，还请见谅并指教。
两个主要问题，一是中国是不是帝国主义的问题，或者退一步，中国有没有帝国主义倾向，会不会走上帝国主义道路的问题；二是如果中国走上了帝国主义道路，资产阶级有了大量超额利润收买工人阶级，这将对形势发展造成怎样的影响。以下是我对这两个问题的看法。
问题一：中国是不是帝国主义？有没有帝国主义倾向？会不会走上帝国主义道路？
在笔谈中，对于中国是不是帝国主义的问题存在这样几个判断标准。一是根据列宁《帝国主义论》所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垄断阶段，所以根据资本主义垄断与否或者垄断的程度来判断是否帝国主义。二是根据帝国主义的通常结果，帝国主义将超额利润用来收买工人阶级，判断是否帝国主义。三是根据一些政治和经济现象判断是否帝国主义，如国际分工地位的变化，如对外投资的多少，如军事力量的强弱，如某些重要人物的强国言论。
我的看法是，以上三个标准都不足以回答问题。
首先，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垄断阶段——这句话的重点，我认为不在“垄断”二字，而在“垄断阶段”四个字上。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历史阶段，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程度乃至即将寿终正寝的历史阶段。凡是历史阶段，就必然有历史阶段的形成条件、具体形式和变化方式。也就是说，在不同历史时期，帝国主义的形成条件、具体形式和变化方式不一样。不能套用列宁判断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帝国主义的标准来判断当今的帝国主义，也不能把中国和一百年前的某个帝国主义国家做对照，来判断中国是否帝国主义。
当今世界与一百年前至少有两个方面截然不同。其一，当今世界在可供剥削的殖民地上远远少于百年前的世界。从前的殖民地基本上取得了政治独立，建立了国家，即使第三世界国家仍受制于、依附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想要向百年前那样剥夺、剥削第三世界国家是不可能了，这也促使他们发明出新的剥夺、剥削方式。其二，与发明新的剥夺、剥削方式的目标相一致，当今世界垄断的程度也比百年前的世界大大加深了。垄断石油集团动辄影响局部战争的发动，垄断农业集团动辄决定一国人民的生死，垄断金融集团动辄对一国经济产生狂风暴雨式的打击——石油、粮食、金融成为垄断资本最看重的地方，垄断的程度最大，垄断的影响最深。
把帝国主义看成不断经历变化的历史阶段，就能看出，“垄断”二字不足以把中国定性为帝国主义，甚至不足以认为中国正在走向帝国主义。中国资本主义的垄断主要是国民经济内部的垄断，而且在石油、粮食、金融等方面的所谓“垄断”也只值得在国内一提，一旦和国际上大的垄断集团相比较，中国的垄断企业即使规模相对宏大，但从全球榨取剩余价值的能力相对弱小，大部分垄断利润还是从国内产生的。可以说，中国的确有垄断、垄断资本和垄断资产阶级，但这种垄断在国际上还处于不入流的地位。不入流的垄断固然也是垄断，但这种垄断的国家也入不了帝国主义的流。性质上和帝国主义不一样，算不算二流就没有意义了。
第二，判断帝国主义所采用的第二个标准，帝国主义将超额利润用来收买工人阶级，也有一个问题。我把这句话拆成两句话，一是帝国主义有超额利润，二是超额利润用来收买工人阶级。前一句话我同意。这里的超额利润不是一般的利润，甚至不是一般的超额利润，而是垄断资本凭借全球性的垄断地位剥削、剥夺而来的利润。后一句话我也同意，超额利润数量巨大，资产阶级拿出一部分来收买工人阶级对他们来说是在能力上可以承受。但是两句话放在一起我就不同意了。
百年前的帝国主义所收买的不是整个工人阶级，而是工人贵族，是工人运动领袖、工会干部，最多扩展到部分技术工人。帝国主义谈得上收买整个工人阶级，还是在苏联社会主义工业化取得重大成绩、资本主义经济面临重大危机以后发生的。收买的标志，一是在国家经济政策上把保障就业作为目标之一，二是建立起比较全面的社会保障体系，三是建立起工资随生产增长的机制。那么，既然帝国主义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就已出现，为何到了半个世纪以后才收买工人阶级？这说明，收买工人阶级的能力不等于收买工人阶级的意愿，也不等于收买工人阶级存在合适的条件和切实可行的方式。
我说第二个标准有问题，就是因为这是一个“事后”的标准。有了超额利润又收买了工人阶级，我同意把这个国家划为帝国主义；但是有了超额利润却没有收买工人阶级，这个国家就不是帝国主义吗？也不能这样认为。
第三，判断帝国主义所采用的第三个标准，一些政治和经济现象，问题比较多。我仅举几个例子。国际分工地位的提高，有时是相对的提高，有时是相对的降低。相对提高时，发达国家分工不变，我们向其靠拢。相对降低时，我们提高，发达国家也提高，距离拉大。所以，但从中国生产什么来看，判断不出国际分工地位的变化。从反面说，任何帝国主义国家是因为某种生产可以获得垄断利润才从事这种生产，而不是相反，不是从事这种生产才获得垄断利润，进而成为帝国主义国家。对外投资的增加，有时是主动的增加，有时是被动的增加。主动增加时，中国的垄断资本姿态强大，为了攫取利润而走出去。被动增加时，中国的垄断资本姿态卑微，为了缓解国内资源压力而捡拾别人留下的残羹冷炙。所以，对外投资单纯数量上的增加并不说明问题。最后，某些重要人物的强国言论，还是不仅听其言，而且观其行，而且还要看是主流还是支流。
以上评价了判断帝国主义的三个标准。既然三个标准都有问题，那么，什么是合理的标准？我认为，合理的标准应该综合考虑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国的垄断资本所剥削、剥夺的利润中，是国内占主导，还是国外占主导？主导不仅是数量上占优势，而且在重要性上占优势，在剥削、剥夺的方式上的容易程度和稳定程度上占优势。以此来看，中国垄断资本的主要利润来源是国内，并经常被迫与国外垄断资本分享利润，所以中国不是帝国主义。
第二，当今世界的帝国主义国家美国剥削、剥夺利润的三个重要途径，石油、粮食和金融，中国垄断资本在什么程度上参与其中？既然帝国主义是一个历史阶段，那么，判断是否帝国主义就要从具体的历史阶段出发。如果中国垄断资本在石油、粮食和金融这三个方面建树很少，那么就称不上帝国主义。
第三，除了石油、粮食和金融之外，一般地看，中国的对外贸易和对外投资中，是否有违资本主义等价交换的“平等”原则？帝国主义能够依靠本国的军事、政治、金融、技术、甚至是文化优势在国际贸易中推行不等价交换，在对外投资中剥夺外国人民的资源和财富。以此来看，中国的对外贸易和对外投资基本是不违反等价交换原则的，甚至与发达国家的贸易对中国来说是不平等的。在第三世界国家爆发的针对中国资本的抗议事件，起因或是责备中国商人倾销，或是责备对当地工人待遇差，是资本主义下劳资之间或者资本与资本之间的一般性矛盾，而并非建立在违反资本主义“平等”原则的基础上。
由此来看，中国目前不是帝国主义国家。至少从目前来看，中国还不具备成为帝国主义的条件。那么，中国是否有帝国主义的倾向？中国是否会走上帝国主义的道路？这个问题无论是我所评价的三个判断标准，还是我所说的综合考虑的三个方面，都给不出答案。在新年笔谈中，我的感觉是，笔谈是通过判断中国资产阶级的性质来回答这一问题的。在新年笔谈中，如果中国资产阶级是国家垄断资产阶级占主导，那么中国就有帝国主义的倾向；如果中国资产阶级是跨国资本以及依附于跨国资本的出口制造业资产阶级，那么中国就没有帝国主义的倾向。我认为，从资产阶级的性质到帝国主义倾向中间有必要的逻辑步骤，不考虑这些步骤而单从资产阶级的性质做出判断是简单化的。
这些步骤包括，国家垄断资产阶级是否有在世界范围内攫取剩余价值的必要性、动机、能力、历史条件，以及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必要性是有的，主要因为生产过剩的加剧、劳动力成本的上升、资源的日益匮乏，所以通过扩张解决国内矛盾具有一定的必要性。动机可以探讨，国家垄断资产阶级对中华民族复兴的认识是怎样。是小富即安，出现矛盾努力在内部克服？还是目标远大，成为世界中心？不能完全按照一般资产阶级的动机推测国家垄断资产阶级，后者有它的特殊性。能力有没有也可以探讨。国家动员能力强，但前提是目标与资产阶级的利益一致，并且，动员能力强也可能导致局面混乱，超过国家的控制能力。历史条件也可以探讨，美国在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美国的衰落过程是否给中国的帝国主义化提供时机，中国国内条件和世界资源状况是否能承担这一过程，都是问题。
在此，我并不对资产阶级的性质和帝国主义之间的逻辑关系深入讨论。我想说明另一个问题，中国资产阶级的性质是什么？是国家垄断资产阶级占主导，是跨国资本以及依附跨国资本的本国资产阶级占主导，还是别的？
我想，我们既要强调资产阶级内部的矛盾，也要看到资产阶级不同部分相互勾结的方面。正如笔谈里所引用的，国企和民企是骨与肉的关系。我想进一步引申，有骨有肉才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骨和肉都不能独立存活。因此，我们要区分的是资产阶级内部不同的有机体，而不是骨与肉。那么，怎样区分不同的有机体？这就要看有机体，也就是资产阶级的一个部分，是如何赚取利润的。赚取利润的方式不同，资产阶级不同部分就有矛盾。赚取利润的方式可能主要有以下两种。
一是依靠国家的金融动员能力，通过国家大规模投资，直接或间接参与大规模投资及其相关的生产活动而赚取利润。在这种方式中有多个参与者：国家决策机构、金融机构、参与投资和生产的国有企业、私有企业、外资企业。固然，国家主要依靠国有银行和国有企业进行投资，但是国有企业会把工程分包给私有企业，国有企业还要从私有企业购买原材料，有些国企的管理层还同时在私企任职，所以从国家大规模投资中直接受益的私有企业不在少数，好处也不一定就比国企少。这个有机体，或者称作资产阶级集团，和所有制不相关，和垄断与否也不相关。
二是依靠中国较低的劳动力成本和特殊的汇率体制，通过霸占国际产业链的低端，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出口产品而赚取利润。这种方式的参与者主要是私有企业和外资企业。他们对劳动政策、汇率政策和资源性商品的价格政策极为敏感，所以也常与国有企业发生矛盾。
从两种赚取利润的方式看，把第二种有机体称作“跨国资本以及依附跨国资本的本国资产阶级”是合理的，而把第一种有机体称作“国家垄断资产阶级”就不合理了，因为它既有垄断的一面，也有不垄断的一面，既有国有的一面，也有非国有的一面。当然，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代替“国家垄断资产阶级”。以下为了简便，我分别称集团I（国家）和集团II（跨国）。
那么，谁占主导？我看谁占主导有个发展变化过程。90年代直到新世纪初几年，都是集团II占主导。这一时期，人民币一再贬值，外贸依存度增加，中国不惜大刀阔斧改变经济体制适应WTO要求，而作为集团I重要组成部分的国有企业则经历改革。加入WTO是集团II发展的高峰。2005年汇率改革，人民币开始逐渐升值，形势开始不利于集团II。与此同时，国有企业产业集中度提高，银行呆坏账被财政消化，银行通过股份制改革资本充沛起来，国家大规模投资增加，国有企业盈利能力提高。2008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生是一个转折点，集团I成为国家避免经济衰退的主力，集团II因世界市场萎缩和人民币的进一步升值而陷入低迷。2008年之后的显著变化是，集团II提出打破国企“垄断”，要求利益均沾。与其说这是国企和私企的矛盾，不如说是集团II主动向集团I靠拢的信号。所以我认为，以经济危机为转折点，集团I开始占主导，并且随着世界资本主义危机的进一步加深，集团I占主导的形势会更加明显。
稍微总结一下我的看法：中国目前不是帝国主义；中国将来会不会走上帝国主义道路要视具体的历史情况而定；“国家垄断资产阶级”的说法不合理；经济危机以前占主导的是集团II，之后是集团I；集团I占主导也不一定会走上帝国主义道路。
问题二：如果中国走上了帝国主义道路，资产阶级有了大量超额利润收买工人阶级，这将对形势发展造成怎样的影响？
如同我前面提到的，即使中国走上了帝国主义道路，资产阶级有了大量超额利润，资产阶级也不一定用超额利润收买工人阶级，此其一。
其二，中国走上帝国主义道路需要长时间准备，克服重重困难，能够、愿意并且条件允许收买工人阶级也需要长时间准备，克服重重困难。阶级矛盾的深重要坚持到资产阶级把准备做完、把困难克服完的那一刻而不爆发，是不太可能的。
其三，就算阶级矛盾不爆发，中国顺利走上帝国主义道路，资产阶级吸取历史教训，迅速收买工人阶级，缓和阶级矛盾，情况会怎样？到那时，中国是否就从资本主义的薄弱环节，变成资本主义的牢固环节乃至无法突破了？我看不是这样。
社会变革首先在旧制度的薄弱环节爆发，这个命题要辩证地看。薄弱环节搞不好旧制度，打扫干净屋子请进新制度更为容易，所以薄弱环节在社会变革方面有领先的可能。但同时，旧制度搞得好的地方，可供新制度支配的经济剩余也多，旧制度可供利用和借鉴的东西也多。新制度犯了错，纠正了重新再来的成本也能承受，特别是人民的基本生活需要能够满足，不用担心吃饭问题。所以旧制度的牢固环节也有突破的可能。
收买工人阶级不一定要等到帝国主义，事实上，中国资产阶级已经开始收买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他们提高国有企业职工工资，提高退休职工养老金；对农民阶级，他们建立社会保障网；对小资产阶级，他们给予一定的言论自由，建设高铁网、高速路网，优化城市服务。但是，收买的同时，贫富分化依然严重，阶级矛盾仍然突出。
这种现象提醒我们，收买政策可以缓和阶级矛盾，但解决不了阶级矛盾。贫富分化很可能更为突出，因为资产阶级的收买政策往往以更严重的剥削为前提。收买的完成绝不是资产阶级万事大吉的时候，而是阶级矛盾变化形式的时候。既然是帝国主义，工人阶级总要去国外战场当炮灰，遇到金融危机，工人阶级总要首先被牺牲，这些都是阶级矛盾的新形式，都可以被利用来作为牢固环节的突破口。
最后一点我想说明，在目前中国不是帝国主义、未来中国不一定是帝国主义的情况下，讨论帝国主义之后中国收买工人阶级如何如何，即使仅仅作为一种对发展趋势的不准确的预测，也是不利于抓住主要矛盾的，并容易引起思想上的混乱。所以，否定中国是帝国主义，不仅更合理，而且更务实。 (责编：而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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