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中国这样的半外围大国能上升为核心吗？以半导体产业为例 ...

5. 半导体业和新“冷战”

中国在经历了改革开放拥抱资本主义后，呈现出两种看似矛盾的愿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无疑地，中国一直试图将外国资本和投资引入中国几乎每个生产领域。毛泽东时代培养出受过相对良好教育和技能熟练的劳动力，伴随着一定的技术能力，而工资又低，这样的结合在二十世纪末的其他外围或半外围国家中是找不到的（Li 2009）。这使得中国在进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时特别适合于从事制造业和其他劳动密集型的低附加值过程。中国庞大的劳动力队伍（总体上大于核心国家的整个劳动力队伍）意味着，不需要经过显著的全球工资膨胀，就可以进行这种空间重组。这些因素的累积作用意味着，在中国，以及类似地（尽管是在较小的规模上），在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等国，外国资本开始在“发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然而，中国远不仅仅满足于成为世界工厂。中国的政策制定者不仅了解他们自己劳动力队伍的规模和重要性，而且了解国内市场在不断增长，他们在经济的某些领域保持了强大的监管和限制措施；通常是在那些被视为国家安全利益攸关的部门，软件就是其中的一个主要例子。中国已经发展了一个国内的在线生态系统，微博、微信和百度取代了脸书（Facebook）、瓦次普（WhatsApp）和谷歌，成为中国网民的首选。抑制外国软件公司并推动独立中国制造的政策，当然也反映了抵制美国霸权并且旨在减少对西方依赖的雄心。然而，所有这些软件仍然得在硬件上运行，而大多数尖端的电子产品仍然由美国及其盟国生产。

中国在许多方面都试图打破对西方拥有的知识产权的依赖。2001年，中国政府资助了ARCA（高级精简指令集计算机体系结构）项目，这是一项旨在生产国产中央处理器（CPU）的尝试，以打破英特尔在中央处理器市场上的主导地位。此外，这款中央处理器被设计为与开源操作系统Linux配合使用，以规避微软在操作系统领域的霸权地位。虽然ARCA的芯片线完全可以正常工作，但与之配套的Linux操作系统却与广泛使用的Windows软件产品（如Microsoft Office）完全不兼容。这导致各个政府机关和其它机构抵制这些中央处理器，他们抱怨功能不足以及用户体验差（He 2021）。这导致ARCA项目被放弃，类似的还有其他本土发展计划。

既然中国企业现在希望在人工智能、云计算和其他高科技领域在全球范围竞争，其对半导体的需求继续增长，这是令人毫不奇怪的。然而，依赖性的问题依然存在，中国的数据中心运行在英特尔和超微半导体（AMD）的中央处理器上；而在没有主要的中国图形处理器（GPU）生产商的情况下，这个市场也被超微半导体和英伟达所主导（Miller 2022），它们都是美国公司。如今，中国对半导体的需求迅速增长，使其成为全球最大的市场（中国和美国大致各自占据全球半导体销售的四分之一）。于是，中国多次重申，自给自足的半导体生产是其首要目标（Varas等，2021）。

在过去的十年里，中国采取了鼓励技术转让和国际收购的政策，以进入尖端半导体的生产领域。在2014年，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以及国务院的《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标志着国家赞助半导体业的一个新时代。该计划包括一个重要目标，即在半导体生产的每个步骤，从设计和核心知识产权到制造和组装测试，都要达到先进水平。通过股权投资，基金将其资本的大部分（63％）投入到内存芯片制造中，其余资金分布在其他生产步骤中，如设计和测试。除了在国内投资之外，该基金还促成了对外国公司的收购，比如中国的长电科技收购了新加坡的台星科技（STATSChipPAC），这是全球最大的芯片封装公司之一（He 2021）。此外，中国还试图通过与产业领袖的竞争者达成协议，以市场换技术。曾经是美国军方密切伙伴的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在2015年宣布，将向中国合作伙伴开放其芯片技术，作为这一技术转让的交换条件，IBM将在一个向来由英特尔主导的领域内得到更多的市场份额。在另一个案例中，超微半导体（AMD）为了得到可以迅速兑现的利润，于2016年与一家中国财团达成协议，授权其为中国市场生产芯片。这项交易在华盛顿引发了高度争议，竞争对手英特尔以及许多国会和五角大楼人士认为这项交易对美国的利益构成危险，尽管当时并不存在阻止这项交易的机制（Miller 2022）。这些技术转让的情况让人想起了早前讨论过的Emmanuel（1976，1982）的分析，资本被诱使在追求利润时违背了“国家利益”。然而，大多数在2010年以后获得的技术在尖端技术方面仍然落后几代，尤其是在芯片制造方面。国务院的《纲要》设定了到2020年实现16/14纳米芯片制造的目标，这与台湾的台积电相比仍然落后几代。到2020年，14纳米芯片仍然没有实现批量生产（He 2021）。

中国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意发展先进的国产半导体能力的半外围大国。2023年2月1日，在其年度预算中，印度政府宣布为硅基半导体制造拨款300亿卢比（合3.65亿美元），这被一些人视为将印度打造成下一个硬件强国的第一步。维丹塔集团与世界上最大的电子产品外包生产商 —— 台湾的富士康 —— 合作，要投资200亿美元在印度建设一家半导体制造工厂。该集团主席表示：

“我们必须在硬件方面领先。在电子制造价值链中建立强大的基础非常重要。目前只有四个国家制造半导体和玻璃显示器。当政府在这两个领域宣布政策后，印度将最有希望成为第五个掌握这两个领域的国家。”（Agarwal 2023）

该项目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政府承诺提供资金、水、电力和土地补贴（Ministry of Electronics & IT 2022）。另外两个提案也在酝酿之中， 国际半导体财团（ISMC）在2022年提出了一个30亿美元的投资提案，计划在印度建立一个晶圆厂（Vengattil 2022）。维丹塔-富士康的提案设定了生产可以用于制造28纳米芯片的12英寸晶圆的目标。然而，台积电（TSMC）在2011年就开始生产这类芯片，自2020年以来已经采用了5纳米工艺，并计划开始3纳米工艺的生产，这是一种更先进的芯片制造水平（TSMC 2022）。因此，对印度和中国来说，无论是像中国那样通过从核心公司收购企业或技术还是像印度那样通过国家赞助的与核心公司合资的企业，一个重要的共同点是，这些努力的目标与行业中的尖端核心生产相比仍然落后几代，甚至这些不高的目标也只会因种种原因而延迟和失败。

半外围（更具体地说是中国）为了摆脱美国主导这一行业的霸权所付出的努力遭遇了极大的阻碍。毫无疑问，各国的决策者们都认为半导体现在可能是最重要的经济和军事产品。当今最先进的军事武器都是使用尖端半导体制造的，而人工智能、机器学习和其它依赖芯片的领域的爆炸性增长，使得半导体不仅在民用工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核心国家的国家利益中也变得至关重要。面对中国发展自己的先进半导体能力以及结束中国官员所称的美国“技术霸权”的企图，，美国于2018年通过了出口管制改革法（ECRA），该法案允许重新分类各种与半导体相关的技术，使其纳入美国的受控商品清单（CCL），从而只有从政府获得出口许可证，才可以在国外销售或转让这些技术。实质上，这意味着任何由美国认定为国家利益的尖端技术都将被拒绝授予许可证。这导致中国实体对美国科技相关公司的收购戛然而止（Capri 2020），这种收购原来是将技术从核心地区转移到中国的主要渠道之一。

此外，在更大范围的中美贸易战中，美国再次以国家安全为借口，对中国的各个科技公司（如中芯国际、华为、海康威视和中兴等）实施了制裁和一系列限制措施，这些公司都是中国电子产业的重要参与者（Shepardson 2021）。起初，对华为的出口限制只适用于与5G等更尖端技术有关的技术，但仍然允许为旧技术发放许可证 —— 例如，高通在2020年获得了向华为销售4G智能手机芯片的许可证。然而，美国在2022年和2023年进一步加强了限制措施，并起草了新的正式政策，将禁止出口的范围扩大到包括较低端的技术，如4G、Wi-Fi 6和7，以及一般的人工智能和云计算相关项目。这些限制大大降低了这些公司的收入；自贸易限制开始以来，华为的销售额减少了三分之一（Freifeld、Alper和Nellis 2023）。2022年10月，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宣布对中国专门进口先进的半导体成品以及先进制造技术的能力实施全球性限制，针对人工智能芯片、芯片制造工具和超级计算（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 2022）。中国立即感受到这些严厉限制的影响，2023年前两个月，中国的芯片进口同比下降了26.5%。中芯国际将设备采购的困难归咎于限制措施，导致其计划中位于北京的造价70.6亿元人民币（76亿美元）的尖端晶圆厂的生产受阻（Cao 2023）。

美国实施这些政策的主要目的，是要削弱中国在半导体产业尖端领域的竞争能力，甚至阻止中国进入这些领域。这些政策使得将技术转让给中国几乎不可能实现。不只是美国这样做，其核心伙伴也是如此。例如日本和荷兰（荷兰本身是最先进的制造工艺设备的主要生产国之一），它们都同意了各种限制性立法，旨在遏制向中国的技术和生产能力转移（Sterling、Freifeld和Alper 2023）。荷兰宣布了新的法规，将对欧洲领先的半导体设备公司阿斯麦（ASML）实施许可证要求，特别是针对其第二高级别的设备 —— 深紫外（DUV）设备系列。他们的最高级别设备 —— 极紫外（EUV）光刻机 —— 已经受到政府限制，从未出口到中国，但已出口到其他美国的盟友国。

也许可以最清晰地展示美国在这场“芯片战争”中强硬立场的，就是即将出台的一项规定，这项规定将允许美国限制外国设备对中国主要半导体设施的出口，即使这些设备中只含有微小比例的美国零部件。

这项规则意味着像阿斯麦（ASML）这样的公司，由于其设备中包含美国零部件，便可能面临对向中国出口的进一步限制，很可能其对较为落伍的设备系列的出口将受到限制（Freifeld 2023）。同样，就人工智能芯片来说，即将更新的规定只会加强限制，限制出口到中国的芯片的计算能力，这将阻止中国在人工智能技术方面的发展（Nellis和Freifeld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