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中国这样的半外围大国能上升为核心吗？以半导体产业为例 ...

在印度，得到了国家支持的备受关注的"印度制造"半导体领域计划现在要么停滞，要么崩溃。在2023年7月10日，维丹塔和富士康成为合作伙伴，共同投资200亿美元开发印度第一个半导体生产厂，仅过了一年多一点，这个合资企业就崩溃了。富士康没有做出正式解释就退出了项目，使计划陷入困境，没有实质性进展可言（Blanchard、Vengattil和Kalra 2023）。政府收到的其它致力于半导体制造的投标，如国际半导体财团（ISMC）的投标，也陷入停滞。印度信息技术部副部长解释说，他们“不得不退出”，没有进一步的说明（Vengattil等 2023）。在印度各个制造投标中持续存在的共同问题是获取技术的困难，这需要来自核心的合作伙伴支持在印度开展此类项目。维丹塔-富士康合资企业面临的主要困难之一是无法找到愿意转让技术并提供满足其要求的许可证的技术合作伙伴，这种情况被上面所说的那位副部长描述为“挣扎”。经过多个月的努力，合资企业设法获得了意法半导体（STMicro）的技术许可，意法半导体是欧洲最大的半导体制造和设计公司。然而，这笔交易最终崩溃了，因为印度政府希望意法半导体更多地参与并在合作伙伴关系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意法半导体并不热衷于此（Vengattil等 2023）。尽管印度政府明确关注促进芯片制造和设计，但印度似乎被局限在半导体产业的低端领域。在维丹塔-富士康合资企业崩溃前几周，印度批准了一项耗资27亿美元的计划，用于美国公司美光的半导体装配、封装和测试单元（Ahmed、Hunnicutt和Kalra 2023），从而将其在全球半导体生产中的位置限制在外围。

中国的技术获取受到压制，而像印度等国家则无法吸引外国资本和技术，但美国已经开始大力投资于重新发展其自身的国内半导体制造能力，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提供了近2800亿美元的资金来启动这一过程。为半导体公司提供的巨额补贴旨在降低美国与其亚洲竞争对手相比的生产成本，从而使美国成为制造半导体的更有利的地点。一些人担心，这将导致半导体行业深度一体化的全球商品链开始脱钩，尽管这是不可能的。更有可能的是，核心国家会大幅度加强对尖端技术的保护和垄断，而那些不与其结盟的国家在这些半导体生产领域则会更加努力地谋求摆脱依赖。

6. 对于今天的半外围地区意味着什么

毫无疑问，半导体产业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 它是二十一世纪的关键制造业，现在是全球第四大贸易产品（Varas等，2021）。它仍然深受核心国家的垄断，这些国家在整个价值链中占据了超过87％的总增加值，仅美国就占了38％的份额；在核心知识产权部分，这些国家占了75％的增加值（Varas等，2021）。无论是在设计和研发方面，还是在尖端制造方面，都面临着高昂的入门成本；这就意味着非核心国家迄今只能进入相对低附加值、比较末端的制造、组装和封装部分。尽管存在这些限制，中国和印度等国家多次试图进入该行业，但成功跻身该行业在现实中有多大可能性呢？

第一个障碍仍然是技术的垄断。正如在对埃曼纽尔的讨论中所述，技术转让有两重性。资本寻求利润最大化的逻辑通常会促使技术从核心地区转移到外围地区，但是多国体系往往会在这个本来似乎自然的过程中制造障碍。以韩国或台湾为例，前面已经解释了"应邀升级"如何通过技术转让和开放令人垂涎的市场，使它们从外围地区上升到核心地区。然而，在中国的例子中，我们看到，由于世界体系内国家间的竞争而阻碍了技术转移。从纯粹的资本逻辑来看，这些贸易限制对双方都是灾难性的，行业研究团体已多次重申这一点（见Capri 2020; Varas和Varadarajan 2020）。

尽管美国官员声称这些限制措施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但很少有人怀疑，这些举措实际上是美国为了遏制中国在世界体系中不断增强地位而做出的努力的一部分，也是因为中国拒绝在政治上直接屈从于的美国主导地位。

那么，问题仍然是：尽管存在这些障碍，半外围地区能否成为核心地区？

可以清楚地看出，需要克服的障碍是巨大的。半导体产业的核心垄断部分几乎没有空间或可能性让非核心国家“和平”进入，这在半导体或汽车产业以及其它任何一种产业中也是如此。在世界经济的全球价值链系统中，空间重组只是造成了相对低附加值部分的边缘化；尽管这种生产的外围化使得许多早期的外围国家有了进入半外围地区的机会，但一般而言，这样的空间重组面临着“硬约束”。例如，将信息技术（IT）服务和流程的低附加值、高劳动密集部分外包到印度，或者将汽车生产外包到泰国，从而形成了一个相对富裕的国内买办工人贵族，他们比贫穷的国内同行获得更高的工资，但这些举措几乎没有改变他们国家经济的整体特性，特别是几乎没有改善这些国家较贫困人口的生活质量，这些人几乎没有从经济增长中受益。不仅如此，高昂的进入成本、对高技能专家的需要以及在后来者与前沿之间日益扩大的差距，都使得要独立进入这样的核心产业已经几乎不可能，无论在地缘政治方面施加怎样的干预或压力。尽管中国拥有一些有利条件和大量来自政府的支持，但在半导体生产链的每个步骤中，它仍然比核心国家落后几代，更不用说像印度那样“雄心勃勃”的国家可能很快会生产的过时的芯片。除非在非核心地区得以发现全新的技术，也许会为进入高价值核心生产领域另辟蹊径；然而，考虑到在研发支出方面的巨大差异，这是极其不可能发生的。或者，就是在全球范围发生划时代的战争、危机或革命，从而导致根本性的重组。

即使我们假设这些障碍都能够被克服，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中仍然存在着其它阻止上升为核心国家的因素（参见Wallerstein 1979）。之前讨论过为什么台湾和韩国等地进入核心并没有扰乱世界体系的主要原因。那么，是否也可以据此假设中国或印度也可以成为核心呢？答案在这里，仍然是，绝对不行。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如果印度和中国成为准核心国家，那么其全部劳动力的工资水平（而不仅仅是今天在这两个国家存在着的小规模工人贵族）就会提高到类似核心国家的水平，这将给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带来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影响。

世界体系分为若干层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存在着不平等交换，这是通过国际间包含在商品中的、不等量的劳动之间的贸易而发生的。这种劳动贸易条件的不平等主要取决于工资水平；在各种历史因素的影响下，不同国家的工资水平仍然存在着巨大差异，而资本在全球各地的“函数”则大致是一个常数（Emmanuel 1975）（译注：作者在这里似乎是想表达埃曼纽尔的观点，即认为由于资本倾向于在世界范围自由流动，从而资本的报酬率 —— 利润率 —— 在世界各地大体上保持一致）。于是，由高工资国家所生产的商品在国际上“定价过高”，而由低工资国家所生产的商品则“定价过低”，这是促成二十一世纪不平等交换的关键因素（见Ricci 2019；Hickel、Sullivan和Zoomkawala 2021）。（译注：作者这里所表达的观点，涉及到埃曼纽尔不平等交换理论中的一个问题，即核心国家是先有高工资，然后再通过不平等交换并从外围攫取超额剩余价值；还是先有不平等交换，后来再通过高工资使得核心国家的工人贵族乃至整个工人阶级得以分享一部分从外围国家攫取的超额剩余价值，而国际间利润率平均化只不过是核心国家攫取的超额剩余价值被核心国家工人阶级分享一部分以后所形成的结果？）

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历史上，无论哪个国家是霸权国家，只有在世界人口中占少数百分比的部分才得以保持核心的生活水平；核心地区的人口百分比从未超过20％，一些学者甚至论证其比例在13-14％的范围（Karatasli 2017；Li 2021）。与韩国或台湾那样的国家不同，这两个国家的总人口不到全球人口的1％，如果印度和中国这样半外围大国的位置发生改变，这两个国家的总人口几乎占全球人口的40％。如果印度和中国要进入现有核心地区的高工资范围，那么，这将导致，首先，不仅是核心地区的资产阶级，而且是核心地区很大一部分属于“工人贵族”的工人阶级，他们的工资水平从而消费水平和生活水平需要大大降低；或者，第二，为了攫取足够的剩余以维持如此大的核心人口，就必须大幅度地加剧（加剧到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程度）对非洲和亚洲剩余外围地区的剥削；第三，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将发生地球自然资源的完全耗竭，这在几年内就会发生 —— 这些资源已经被现有核心地区以超出可持续水平的速度消耗着（Hickel 2020）。因此，即使半外围大国设法通过诸如半导体高附加值产业进入准核心的生产活动，这对于帮助这些国家作为整体进入核心地区仍然没有什么用。在这种情况下，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在高价值行业（如半导体生产）中出现一个小规模的、高技能的工人贵族，他们的工资和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但与此同时，他们与本国其他低薪劳动者之间的关系将是高度剥削性的。这种情况与那些已经存在于这些国家的工人精英阶层相似（见Dunaway和Clelland 2016）。

尽管一些国家如印度和中国似乎在经济上取得了巨大的增长，但全球财富的分配等级基本上没有发生变化。半外围地区的前景实际上是暗淡的，因为他们想要通过像半导体等高附加值产业的发展进入核心地位的愿望，不仅违背了核心地区的利益，而且还受到了结构性的限制。这是因为全球体系已经达到了地理上和生态上的极限。

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画饼已经在世界范围走到了穷途末路，已经在近年引起了广泛的不满。毫无疑问，如我们所知道的现存的世界体系正在迅速走向瓦解，或者面临重大的重组（参见Silver和Payne 2020）。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位于半外围地区的人们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否还要继续相信由统治阶级所宣扬的发展主义的陈词滥调，还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引领全球被压迫的大多数人迈向一个从不平等、无休止的资本积累中解放出来的行星？

7. 结论

我们研究了全球半导体产业从起源到如今的发展轨迹，并通过批判性的世界体系视角对此进行了分析。半导体产业是二十一世纪的关键产业，几乎每一项现代发明都需要半导体。然而，这个产业被少数几个核心国家深度垄断，他们将设计制造最先进、最现代芯片的专利和技术纳入禁脔。非核心国家进入该产业的尝试只有在少数情况下才取得了成功，而这些情况都属于“应邀升级”。自那以后，外围国家除了能进入该产业附加值最低的领域外，不可能进入其它领域。核心国家的干预是为了维护他们的霸权地位。在没有直接技术转让的情况下进入该产业并与核心竞争，有着极高的门槛，再加上世界体系的结构性限制，所有这些因素都意味着半外围大国（如印度和中国）想要进入核心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最多只能拥有少量从事某种程度上准核心生产的工人贵族。因此，我的结论是，半外围地区的统治阶级企图通过产业升级来加入核心的“雄心壮志”在当前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必然化为泡影。